小月牙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她在床上躺了一晚上,突然感受到了失眠的痛苦。

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还没有在大大的操场上跑过步,还没有穿过好看的校服。

没有来得及告诉哥哥和叔叔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也没有谈过恋爱。

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黎明到来之前,小月牙悄悄地下了床,把她那些脏掉的裤子打包放进一个书包里。

在收拾的时候,她微微感觉到有一点悲伤,但也没有难过到想要掉眼泪的地步。

她悲伤的只是将来叔叔看不到她一定会觉得很失落。

她再一次欺骗了他们。

可是欺骗总好过拖累。

小月牙决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死去。

她背上书包,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大门。

她摸了摸大院子里的那颗古老的银杏。

可怜的小月牙活得都没有你久呢,银杏伯伯,你真的很幸运。

太阳还没有升起,清晨的露水沾上了绿绿的小草。

小月牙走了很久的路,走回了茶馆。

她摘了一朵太阳花放在茶馆的门前,不知道吴太太还记不记得她这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呢?

就让这朵小花代替她继续感谢着他们吧。

最后,她回到了福利院。

已经中午了。

隔着福利院的院墙,小月牙看着小泥巴他们,仍然快乐地在做游戏。

小月牙走了以后,小泥巴一定取代她成为了他们院里面最漂亮的小女孩。

可是小泥巴现在真的很快乐吗?

小月牙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

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叔叔从车上下来。

小月牙很想上前和他说话。

她想说,叔叔,你不要再欺负小泥巴她们了,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她不敢。

她还想告诉小泥巴,被欺负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以后一定要活得堂堂正正的。

可是她已经错过了时机。

这样也好,这些遗憾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吧。

——

叶卿放学归家,饭桌上的肉香传到门口玄关。

他换了鞋子进门,看到坐在饭桌上与他母亲谈笑风生的江措。

叶卿喊了声“妈妈”。

江措的目光早就捕捉到他,却刻意地低着头,用筷子翻动碗里的一颗花生。

“赶紧进来,坐下吃饭。”

避免弄脏衣袖,叶卿撸起两边袖子,白玉般的手臂往桌沿一搁。

江措生怕手里筷子戳到他,往旁边挪了挪。

叶卿的脸上很少会有情绪出来,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应对他的波澜不惊,只能诚惶诚恐地讨好。

“阿措给咱家贴了一下午的窗花,我看她饿得不行,就让她先吃了。”

石清悬一边说话一边把一块五花肉放进水里涮一下,一层辣油过滤干净了,她才放心地把肉放进儿子的碗中,“别介意,啊。”

“嗯。”

他淡漠地应。

“爸爸呢?”

“加班,不回来吃。”

石清悬今天格外的话多,叶卿没有听她说了些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

他妈用这样的理由向江措解释了他的冷淡。

江措特别怕他似的,说一句话就要看一下他的脸色。

“对了,这几天别去你姑姑家啊,她家出了点事。”

“什么事?”叶卿抬了下头。

江措看他一眼,又赶紧看向石清悬。

“你那个姑父开车子撞人了,撞了一摩托车,男的带小孩,大人死了,小孩在抢救。”

“他怎么办?”

“估计要准备打官司了。”

“谁帮他打?”

“不知道。”妈妈的回答颇为冷漠。

石清悬说,“反正你小孩也帮不上什么忙,别去给人家添乱就行,你姐要不来找你你也别去招她,啊,人家心情肯定不好的。”

“嗯。”叶卿放下了碗筷。

他起身去厨房刷碗。

石清悬看着儿子高挑修长的身形,满脸的骄傲。

江措眼中掩饰不住的倾慕,她也看得出来。

其实石清悬不大喜欢江措这性格,初见时觉得小丫头模子挺漂亮,后来处久了,用看儿媳妇儿的眼光看待,就挑出不少毛病来。

只能说无奈她拉不下脸来瓦解当年那个玩笑话,所以她一直对江措也挺不错。

江措吃完饭,石清悬让她把碗放桌上就行。

她坚持去了厨房。

与叶卿并肩站着,江措的个头只及他的肩膀。

她漫不经心地洗着碗,用余光看叶卿,“你讨厌我了吗?”

他没说什么。

“上次的事情我给你道歉,我认真地给你道歉。”

叶卿把手擦干,“过来一下。”

他走到客厅,江措跟至。

书包放在沙发上,叶卿把里面的信封取出来,交给她,“这个拿回去吧。”

“这是给你的……”

“我不喜欢替别人保管东西。”

江措讪讪地接过她的信封。

封口被撕开了,他看过了。

唯一交出去的一份心意也被退回了,江措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石清悬见情况不对劲,打算打个圆场。

江措头一抬,立刻脸色转晴。看着叶卿说:“对了,上次跟你一起玩的那个弟弟呢,我怎么没看到他?”

叶卿后背渐渐僵直。

石清悬微愣:“什么弟弟啊?你啥时候有弟弟了?”

“没有吗?”江措挠挠下巴,“上次跟我们一起看电影的那个啊,阿姨你不知道吗?”

石清悬收拾桌子的动作渐渐停下来,“什么意思啊儿子?”

他解释:“不是弟弟,普通同学。”

“可是苗苗姐说那是你弟弟啊,而且他看起来,”江措唇角带着些讥讽的笑意,“也不像是你同学吧,你们看起来那么亲密,就像……”

叶卿薄唇微抿,眼中透着寒气,“就像什么。”

他咬牙的力度她能感受到。

江措退缩,小声地说:“对、对不起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石清悬抹布一扔,拽着叶卿的校服,“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叶卿说:“岩叔打算领养的一个孩子,是孤儿院的。”

“我说你最近总是不待在家里。”妈妈很生气,眉毛皱得紧紧的,“岩叔领养就让岩叔领养,你不许跟外面的野孩子玩,你知道他们身上多少细菌吗?万一感染了怎么办?你病还想不想好了?”

叶卿听烦了这些话:“你不用总是这样说,生病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别人?是因为自己?”石清悬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

叶卿及时止住了。

妈妈坐在桌边,撑着太阳穴落泪:“是,是你体质不好,所以你活该生病,是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我没照顾好你。”

“可是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当初是看着你哥哥躺在医院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个好好的人就那么没了,你说我难不难过?”

“我也不想为难你,可是一想到你哥,我再怎么不忍心也得狠下心来。要是妈妈再不看好了你,万一你哪天也……我怎么活?”

这是妈妈很难得地在叶卿面前提起他早逝的哥哥,听得叶卿心里一软。

一次心软,让他无辜地面对了惩罚。

石清悬说,“明天星期六不上课吧?你别出门了。”

叶卿没有接话。

被妈妈的亲情牌困牢的他,没有了反抗的机会。

已经很多年,没有被父母反锁在家。

虽然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没有一次是因为犯了错误而被拘束。

叶卿没有说话,没有发脾气,漠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惩罚。

江措离开以后,爸爸回来了。

叶卿没有再走出房间。

他坐在被修缮的防盗窗边,看着外面的柿子树。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

叶卿没有多想姑姑家的事情,他对亲戚之间的感情一向淡漠。

虽然大家庭的热闹让他的生活多了不少滋味,可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也常常让人头疼。

站在一个孩子的立场上,他不愿意多问。

但是独自在家的这两天,严禾很难得没有来找他,这让他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妈妈星期天下午回来之后,就允许叶卿出门了。

他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迈着双腿在外面走一走。

去吴岩家的路上一路都挺安静。

到了家门口,发现今天这里安静得很反常。

“岩叔。”他敲门。

吴岩走出来,焦虑地抓抓头发。

“怎么了?”

“小月牙不见了,你说他会去哪了?”

“不见了?”叶卿眉头蹙起。

“我昨天一早起来他就没了,我以为他只是出去玩了,结果昨天晚上他没回来,我出去找了一圈,今天一直等到现在都没回来。”

等到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

叶卿说,“我跟你一起找。”

“嗯。”

这一找,两个人折腾到将近晚上都没有见到小月牙的踪影。

他们能找的地方,无非是这十几栋家属楼内楼外,远一点,几条街都寻了一遍。

杳无音信。

吴岩说,他没有任何一句交代,就这样走了。

叶卿坐在河岸想。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

小月牙这样的情况他们报案都没法报。

他有什么立场为他着急呢?

这天,他们找遍了所有该找的地方。

一筹莫展之际,叶卿想到了江措。

抱着最后一丝阴暗的希望,他走到了江措家的楼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