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离开房间良久,温书权仍没从极度震撼的感觉中回归,呆呆端着茶杯,看着缝隙外的崔俣。

他出身世家,生下来就是扛鼎宗子,两岁拾笔,幼承庭训,得长辈悉心教导,自认见识不少,尤其父亲迎新妇过门,短短三年所感所得比以往十数年更甚,可他第一次看到崔俣这样的少年!

琅琅如玉,华华其才,却温润内敛,丝毫不张扬,让人只惊艳于他的外表,并不觉得荏弱少年有半点攻击性。可方才一遭——

引人入彀,丝丝入扣,逻辑缜密……崔俣每一个眼角眉梢的细微表情,每一个随意简单的动作,始终不急不徐的声音,话语停顿的时机,甚至看向管家的眼神,都似带着某种隐意,某种蛊惑,气氛一层层叠加,深入,使得管家不得不照着他的引导,如牵线木偶,想象出一些事,做出一些决定。

如豆烛光下的少年,眉心一点红痣,那么俊秀,那么优雅,那么温柔,那么从容,寥寥几时,便织起一张大网,让蛾子自己往里飞。被粘住危机当头,蛾子竟还感激,竟还跪地苦求其指点明路。

简直聪明的可怕!

“……温兄,温兄?”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润音色,温书权猛然回神,“啊?”

崔俣指了指他的杯子:“茶水洒出来了。”

“哦……啊!”温书权看着洒在衣襟上的茶水,手忙脚乱的去拍,拍时忘了杯子还在手中未放下,内里余茶一股脑倒出来,衣襟打湿更多。

“呃……”温书权很尴尬,第一次面上露出略带傻气的笑,“让你见笑了。”

崔俣摇摇头,从房间里找到张干帕子递给温书权。

温书权擦着衣襟,看向崔俣的眼睛熠熠生辉:“你真不是清河崔家的公子?”

“不是,”崔俣摇摇头,面上露出浅笑,“我同温兄说过的。”

“那你刚刚诓管家……”

崔俣反问:“温兄可是我觉得我此行不厚道?”

温书权摇头:“别人欲加害于我,我使计谋之有何不对?只是此法毕竟相关崔兄诚信,若管家传出去……”冒充他人,脸上贴金,实不是君子所为,一旦别人知晓,声誉怕是会大受影响。

“他传不出去。”崔俣话音笃定,眉目间全是自信。“不过你所虑不错——”他转头,静静看着温家权的眼睛,目光肃然,“遂此计只可对小人,不可对君子。”

温家权微怔。

只可对小人,不可对君子……

是啊,如果以此计骗君子,君子坦荡,不一定入你的局,对付势利小人,却是正好。比如他家管家,一向逢高踩低,把世人身份地位,背后靠山看的比什么都重,明明身契已至温家,却从未把自己当温家人,自觉柳家官大,从柳家出来的他地位也高,奸狡成性,蝇营狗苟,猜忌多疑,此计对他正好合适。

“而且我刚刚——并没有多说什么。”

温书权心内一动。是啊……崔俣又没自己拍胸脯喊我爹是谁我爷爷是谁我是什么身份,只是引导管家猜想,没有摇头反对而已。

一念通百念通,眸色流转间,温书权想到,某些事好像也可以用类似方法解决,为什么他就从来没想到过呢?

是他太笨,还是眼前少年太聪明?

“那你答应他——”那些承诺,也不要紧吗?

崔俣微笑摇头:“你且看着。”

今日之事都太突然,温书权本就生病未好,脑子还混沌着,既然决定跟着崔俣的计划走,稍有不理解也没太问,只点头道:“我那边你放心,基本所有下人都能控制,如果有人不听话,死了正好。”不听他的,肯定是柳氏的人,他一点也不心疼。

崔俣点点头,好像也并不关心温家下人们的生死。

“只是——”温家权看着窗外雨线,“这雨,能停就好了。”

……

丑时初,雨势依旧。

房顶传来瓦片轻响,好像风吹的太大,又像夜猫落到了上面。很快,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是门窗被打开的‘吱呀’轻响。

一切声音都很轻,如夜轻拂,怕惊扰了人们美梦。

蓝桥心里有点打鼓,默默看向自家少爷。

少爷端坐桌前,衣衫整齐,并没有上床睡觉,当然,也没有点灯。两人就这么在黑漆漆的房间中对坐,少爷还不让他说话……虽然少爷一如既往俊秀无双,看着就能下两碗饭,可这样气氛也着实令人害怕了些。

似乎注意到蓝桥视线,崔俣很犀利的看了他一眼,摇头示意他乖乖的,不准说话。

蓝桥立刻双手紧紧捂住嘴,以动作表示自己坚定的听话程度。

只是惊慌的眼神,泛白的指尖……看起来不太舒服。

当眼睛习惯了黑暗,对坐之人的眼神表情真是一点也漏不过。崔俣无声叹了口气,指尖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等。

蓝桥其实知道,他们这样坐着,就是在等,主要是……等到什么时候?

崔俣眸色微垂,又在桌上写了两个字:马上。

写完这两个字,崔俣唇角微扬,眼睛似乎也弯了起来,眸底迸射的神采,如熠熠星辉,如月华大胜,蓝桥一时有点懵,自家少爷长的实在太俊了!

蓝桥心中尖叫,虽然这样沉醉少爷的美貌不对,但他一介凡人怎能抵得住谪仙光辉!能到少爷身边伺候是他几辈子的福气,他要保护少爷,别人谁想伤少爷一点,就从他尸体上踩过去!

对了,他现在害怕,少爷一定更害怕,他必须绷住了,必须好好保护少爷!

蓝桥瞬间充满斗志,双手握拳,目光炯炯的瞪向窗外。

……

‘砰’的一声,北厢有间房门打开,管家走了出来。

整齐油亮的山羊胡,精明外漏的眼睛,似一切情势掌握于心的自信……管家理了理衣角,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走向东厢。

行至厢房前,他并没有敲门,而是在庑廊转角处停了下来,提气沉声,大声喝喊:“东厢,我已经知道你们是谁了!”

一声喝破苍穹,仿佛雨声都不那么吵了,这一声厉喝,足以将客栈所有人吵醒。当然,现在睡着的本就没几个就是了。

管家眼珠子溜溜转,想着西厢崔少爷提点他的话。

知道三国时期诸葛先生怎么说服东吴联合抗曹的吗?有些时候,姿态放低苦求是没用的,先发制人,不但爽,还能胜的漂亮,只要你懂得说话的艺术。

别人为什么要杀你灭口?是你行动不慎撞到秘事。可如果你不是区区下人,你是皇亲国戚,别人敢杀吗?杀了你,背后要承担多少风险,别说死士本身,死士的主人都摆不平。

所以……得让他们重视你,知道你聪明有手段,你是有身份后台的。

“我知道你们是死士!在执行秘事,比如寻人,找钱,没准还带有诛杀令,但我白日误闯你们房间,实非存心,也未注意到任何秘物,更不知道你们要找谁,干什么!你们要灭口,行,尽管来呀,只要你们能承担得起后果!”

管家牢记着崔俣教他的话,气势万钧的背出来:“我家柳老爷是谁你们知道的!简在帝心,又得越王青眼,不是我自夸,越王我也是伺候过的,王爷还打赏了虎纹玉佩,道中秋夜想吃我做的家乡小菜!若我这次能顺利回去便罢,若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你们可要好生想想,会不会有人清查!”

说完一通话,见东厢没反应,管家不禁心喜,暗暗朝崔俣房间送了个感激眼神。果然是清河崔家子弟,才智无双,一切都让他料对了!

是的,他有靠山,不仅是高在庙堂的家主柳老爷,还有越王!越王可是贵妃所出,圣上长子,深得恩宠,宫内宫外势力都很大,虽然朝中还有个太子,但大家都知道,那个隐形人根本不用在意,越王,才是圣上属意传递国祚之人。他家柳老爷是越王的人,他也是真伺候过越王一回的,越王天潢贵胄当然不记得他,可别人谁知道?他只要说越王等着他中秋的小菜,别人就得好生掂量。

他只是个下人,本无足轻重,可一旦沾惹权皇亲,别人就得想想。不杀便罢,杀了,背后定会纠责。为什么跟一个小小奴仆过不去?到时拔出萝卜带出泥,想必不是户部大人们愿意看到的。

管家一边想,一边脑海里出现崔俣的脸。那般从容,那般淡定,什么杀手,什么死士,在人眼里根本不是大事,随便一个小招,就能解决。

如今事情如计划中一样顺利,他还怕什么,恨不得直接喊:你杀我一个试试!

管家表情更加得意,袖子一扫,颇有些挥斥方遒之感:“你们背后主家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你们肯定也不想我一个下人连累你们事办不好。咱们做下人的,最重要三个字:识实务。今日我有错,你们也有错,谁叫你们失误,堂堂死士,竟让我闯了房间呢?”

“这样,只要你们肯舍些钱财,我就不跟主子提你们见天往河边跑,密谋接头,杀人,劫银这样的事,如何?”

最后一句说完,管家非常满意自己表现,非常好,非常完美,非常符合他的身份设定!

他是下人,是见财起义的小人,有银子就能封住嘴。如果什么都不要,死士们反倒疑虑,现在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死士了然,肯定会放过他!

管家再次往东厢递了个感激眼神,崔少爷这么帮他,别说一辆车,他还能附送两个贴心丫头!看他那个小厮就不会照顾人,崔少爷得了好,日后肯定记得他,待到洛阳城内再相见,他有了清河崔家的关系……不管温家还是柳家,少不得再高看他几眼!

……

雨声叮咚,管家高声在庭内环绕,这段话,没有人听不到。

蓝桥看着自家少爷眼睛越来越亮,唇角越翘越高,扫向对面的眼神略带讽刺的同情,他有种感觉,这个管家,怕是不会有好结果……不过一点也不可怜,这管家一看就是个刁的。而且自家少爷这次受过伤,终于开始摆姿势大杀四方,不再一根筋了,简直太好!以前少爷但凡肯用点心,哪会被嫡母欺负的这么惨!

崔俣视线滑过东厢,很想伸大拇指夸夸管家,演技实力一百分,没让他失望!

现在嘛……就等两边的反应了。

这样明显的挑衅,如果东厢能忍,他佩服!这样明显的提示,如果隔壁房间还猜不到,他都要恨不得亲手替杨暄解决这些笨蛋下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