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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秋至,天空高远,湛蓝喜人。太阳还未升起,明亮的天色已经预示了好天气。

崔俣早早被小老虎闹醒,抱着它一起洗漱。

这小东西昨夜明明睡在杨暄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被窝,大约是偷偷跑回来的。那熊孩子在跟他闹别扭,不可能那么好心送它过来。

只是……“阿丑啊,你什么时候学会开门了?”

小老虎冲着主人“喵嗷喵嗷”的撒娇,小脑袋顶着主人掌心,大眼睛湿漉漉水润润,纯真无邪,萌的人肝颤。

崔俣几辈子第一次养宠物,被卖萌模式攻击的体无完肤,嘴角上扬不止露出八颗牙齿,一点点疑惑全然忘记,揉虎毛揉了大半天才满足。

他住的这个客院并不小,庑廊通幽,曲折深长,庭前铺就青石小径,花草盆景,不一而足。院中梧桐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一整面墙上爬满紫葳,正当花季,冠内鲜红,外侧橙黄,随风摇摆,十分可爱。

绿树灰墙,青瓦掩映,小院格调很是清静素雅。

绿树红花里,有窈窕身影安静穿梭,步履一致,裙摆当风,是谢家婢女。

谢家待客规矩极好。

客院配足下人,但在不清楚客人习惯之前,下人们不会随意上前打扰,而是在两边值房候着。值房离客房不近不远,足够下人们听到客人召唤,又不会距离过近影响到客人*。客人们如若习惯,但可叫来贴身伺候,如不喜欢,全然可当下人们不存在,需要时再召。

下人们也相当精乖,见崔俣杨暄不喜生人近身伺候,并不没眼色的上前,只在必要的时候出现。比如晨起洗漱,隔半日添茶献点,配送餐食等等。如是晨间,正是她们集体忙碌的时候。

伺候的主子性格不一样,下人们当然也会跟着主子习惯,做出一定改变。

比如性格内敛,喜静的主子,周边一定很安静,下人们屏气凝神,不敢大声;若是活泼爱热闹的主子,下人们也会跟着活泼逗趣,尽量让气氛显的热闹可喜。

崔俣和杨暄……没表现出特别偏好,下人们只得自发试探。

保持安静,崔俣杨暄没什么表示。

热闹一点,崔俣杨暄也并不制止。

数日过去,下人们有些发愁,不知道怎么讨好客人。后来见客人真是没任何要求,性格也极好,并不会拿他们撒气,索性就放飞自己,从容淡定许多。

反正无论如何,客人们不会责罚她们,也不会上告家主。

所以……崔俣抱着小老虎靠在窗前,一如既往的,听八卦。

“昨晚大少爷又晚归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身上脂粉味很重,大少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还亲自帮他擦洗呢!”

“大少奶奶好温柔啊。”

“可不,这样温柔大方,不妒不醋的妻室,可真少见,哪像五少奶奶房里,一个妾都没有呢。”

“都小声些!客人院里,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一道清正女声阻止,值房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崔俣暗叹可惜。

值房离此不远,晨起安静,婢女们就算小声说话,他也能听到些许,一旦她们压着声音,他就半点听不到了。

不过今天运气不错,没一会儿,值房里声音又高了起来。

“你是五少奶奶房里出来的人,自然向着五少奶奶,可大少奶奶人也确实好,你不能丧着良心说不是!咱们这客院,来的不过是谁家庶子,大少奶奶就拿贵客待着,上好的食材药材流水似的送来,五少奶奶不过照规程照顾,谁好谁次,大家都心里明白着呢!”

这道声音很尖,很维护大少奶奶。

清正女声不急不徐:“咱们世家,首重规矩庄重,什么样的客人,怎么招待,家主自有规程,大少奶奶这样,才是过了。”

“哟,这是讽刺谁呢?骂客人不够格还是骂大少奶奶瞎帮忙待客啊!”

“我不与你闹,你且记着,沉稳持重,收声勿扰,莫丢了谢氏的脸。”

……

崔俣垂眸,一下下摸着小老虎的毛,看着旭日缓缓升起,第一抹灿烂光线溜进窗槅,将半个房间染成金色。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内宅的地方,就有宅斗。

尖声婢女嘴里的大少奶奶,是谢家这一代嫡枝排行老大的妻子,可五少奶奶的夫君谢闻,才是嫡长房宗子。

五少爷谢闻是谢丛的嫡亲兄长,他们父亲是上一代嫡长子,由于一些原因,这个嫡长子与妻子成亲的时间略晚几年,自然而然的,所出长子谢闻虽是嫡长房血统,正经的宗子,在族中排行却并不是老大,排行老大的,是谢闻谢丛二叔家的长子。

古代继承嫡长制,只看血统,不看年纪,世家尤其不愿意乱,所以谢闻虽然行五,也是实打实的未来一族之长。可是别人不服啊,你再长,不还得叫我一声哥吗?年纪压一点,势头就能压一点,再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也不是没有别的例子,谢家当然也有心思活动的……

尽管时间尚短,尽管三言两语,崔俣还是看的清楚,谢家大少爷大少奶奶,大概和五少爷五少奶奶暗里争锋争的厉害。

看,连送个东西,婢女们都有争端,更别说上头主子了。

只是……他救了谢丛,得谢丛邀请住在谢家,理应与谢闻谢丛近些,这大少爷大少奶奶是玩哪出?还有维护大少奶奶的这位婢女,明里挑刺暗里拱火,是想他听见,还是不想他听见?

“笃笃……”半晌后,有婢女敲门,“崔公子,婢子来送朝食。”

崔俣抱着小老虎坐到桌边:“进。”

一个青衣美婢拎着食盒进来,眉目娇俏,神情活泼灵动:“婢子听大夫的小徒弟说,崔公子病情好转很多,这两日可以吃的不那么清淡,特意往厨房里拿了些好东西呢!”她皓腕一翻,一碟一碟菜食往外拿,手脚相当麻利。

崔俣觉这声音太过耳熟……正是刚刚在值房里跟人斗嘴,维护大少奶奶的尖细声音。

“多谢。”他目光在婢女脸上转了一圈,笑容非常灿烂。

婢女见崔俣看她,脸慢慢红了。

“这是给小白猫的羊奶。”她殷勤的端了一碗温热的奶出来,“新鲜的,婢子看着后院帮厨刚挤的!”

小老虎早闻着味了,两只大眼睛直直盯着餐盒,盯着婢女把碗拿出来,放在桌上……就是没动。哪怕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它还动动耳朵,装做一脸虎大王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喝的样子。

婢女有点着急,伸手去摸小老虎:“喵喵来喝呀,这是给你的……啊!”

小老虎不让摸,回头一张嘴,差点咬住她的手。

“抱歉,”崔俣摸着小老虎安抚,同时把碗放到小老虎面前,“吃吧。”

小老虎这才“喵嗷”一嗓子,迫不及待“啪嗒啪嗒”舔奶喝了。

崔俣又冲着婢女绽出一个晃花眼的微笑:“它只吃我给的东西,也不爱别人摸。”

“哦哦……”婢女收回和,略尴尬的夸奖,“真是一只好猫啊。”

崔俣点点头:“它的确很乖。”

他一边说话,一边拾箸,安静吃饭。

婢女侍立在侧,红着脸看他,直是……越看越好看呐。

真到崔俣吃完饭,放下筷子,婢女不得不收拾东西走人了,才从方才的食盒底层,拿出一个精致粉釉描花小瓶,放到桌上:“这是大少奶奶让送来的君山银叶,上好的品次,大少奶奶那里也不多,想着贵客远临……不忍您受委屈。”

婢女一边红着脸说话,一看殷切的看着崔俣。

这大约是在等他亲口道谢,最好能提出过去感谢一下,见见这位家主大爷……但是见到了,会没事?

“我会亲自谢过大太太。”

崔俣微笑表示,他才不愿意被当枪使。掌家大太太是谢闻谢丛母亲,大奶奶是她的侄媳妇,受她管,还隔着房,只是帮手,这么越过主事……大家可以做做亲密互动,正眉正脸的撕一撕嘛。

婢女脸色一白,咬着唇,没说话。

“怎么了?我哪里说错话了么?”崔俣还好奇体贴询问,像个完全不懂宅斗的少年。

“哪里,公子哪里会说错话?”崔俣太好看,笑容晃的人眼晕,婢女不意思跟他说这些弯弯绕,忙手忙脚的收完东西,红着脸告退了。

婢女走远,崔俣心内不由长长叹息。

庶子啊……

小老虎吃饱喝足,趴在桌上懒洋洋晒太阳,隔壁杨暄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崔俣随手拿了本书,坐在窗前翻阅。

今天大概日子不错,没过一会儿,就有了访客。

是之前宅斗话题中心,五少奶奶的夫君,谢丛嫡亲的兄长,谢氏宗子谢闻。

谢闻长的和谢丛很像,都是眉目俊雅,风采卓然,只是谢闻身上更多岁月沉淀的稳重,并不怎么爱笑,眉眼间亦有几分明锐圆融,与谢丛的少年意气很是不同。

而且……一看就是聪明人。

聪明人谢闻行礼姿势很好看,到底世家培养,神情举止自带谦谦公子光环,相当赏心悦目。

崔俣端肃回礼。

他没怎么系统学过古代礼仪,但现代学过很多东西,也许姿势不比这些从小训练的公子规行矩步的完美,但风仪气度是没的说的。

谢闻见此,视线幽深了几分。

崔俣心头转起思量,行个礼都带着审视,谢闻今次上门,所为何事?

主客坐定,谢闻起的话头很随意:“近来家中忙碌,招待不周,崔公子住着可还还顺心?”嗯,看似很随意。

崔俣看了谢闻一眼,笑容十分真诚:“劳烦垂问,在下住的很好,而且一点也不会无聊。”

这话似有双关,谢闻隐有察觉,却探不到内里。他视线落到崔俣膝上小老虎,随意拉着话题:“它叫阿丑?舍弟时有谈起,很是喜欢。”

“嗯,”崔俣摸摸小老虎的头,“阿丑虽长的不好,却很忠心。”

忠心……

谢闻眼梢微垂,视线不期然落到桌边粉釉描花小瓶,倏的变幻,神情语态却轻松如昔,指着小瓶,似无意间看到:“这是……”

“哦,是贵府辅理中馈的大少奶奶送来的,说是自己也没多少,但舍不得贵客受委屈。崔某不过小家庶子,万万谈不上什么‘贵客’,心内多有惶恐,当场便言,定要亲自见面大太太言谢,如今五少爷来了,倒是省在下走这一遭,晨昏定醒时,烦请五少爷同您母亲说一声,感谢她如此挂心在下。”

崔俣声音微缓,眼神清澈,口中讲述事实,实则点透了很多东西。

谢闻垂眸半晌,忽的笑了。

“崔兄果然聪敏,我家这点事,你一眼就看穿了,真是……”谢闻站起,重新同崔俣行了个礼,“见笑了。”

他变的郑重,崔俣还礼也还的严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有谁家全然风平浪静。这也就是在你家了,若是我家……”他轻啧一声,难掩自嘲,算是以这点姿态,恭维一下世家不打到台面上的风度。

谢闻果然更加温和:“崔兄何必妄自菲薄?男儿之志,可不在内宅。”

“谢兄说的是。”

二人对视相笑,距离仿佛一瞬间拉近了很多。

“枯坐无趣,在下煮茶手艺尚可,崔兄可愿一尝?”

“荣幸之至。”

终于上正题了。

谢闻进门不久,三言两语,崔俣就明白来了他的来意。

谢闻出身世家,嫡长宗子,在规范礼仪教养下长大,各种规矩深入骨血,看他这个庶子时,眼底却没有一点鄙夷瞧不起,而是端详,审慎,不急不徐试探……

这个人很聪明,心也很大,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疼爱弟弟,对待弟弟的朋友,第一个想法是观品行,看习惯,他希望弟弟交到足够好的朋友,也担心不良的友人会带坏弟弟。

既然如此……崔俣眸底情绪翻涌,他心中早有想法,现下不会再压着。

一壶茶很快沏好,水汽氤氲,茶香袅袅,朦胧雾气遮掩,人的神态表情像蒙了层雾,显的格外有些神秘。

谢闻亲自奉了茶盏放在崔俣面前,率先提起话题:“舍弟曾言,崔兄喜揣摩邸报?”

“谈不上揣摩,只是喜欢看。”崔俣声音轻淡,笑容谦雅。

“说起来,我家的别东西可能没有,各时邸报却不少,也有族人从洛阳搜罗来的私抄,崔兄若想看,说一声便可。”

“崔兄过谦,多谢了。”

……

“最近……我有一烦恼,不知可否请教崔兄?”终于,谢闻端着手中茶盏,笑容亲切。

当然,这种亲切,带着更深一层试探。

崔俣潇洒挥袖:“谢兄但说无妨。”

“崔兄知道,八月已至,又是我谢家办秋宴的日子。旁人俱言我家秋宴喧闹奢贵,实则内里烦恼诸多。”

崔俣很理解,办大型宴会,样样准备都是心思,客人又多,哪怕准备万全,也不能保证样样都好,一路顺利无事大家开心到最后。

“比如此次——”谢闻声音略有拉长,认真看着崔俣,“朝官奏请越王代圣上迎吉兆,如无意外,越王近日会至长安,秋宴在即,届时谢家当如何应对?”

需不需要准备更多东西,备着万一越王前来?如果准备了,越王不来怎么办,会不会很没有面子?如果越王来了,他谢家是否有站队之嫌?越王来了,秋宴上客人如何管理?客人们要见越王,拦还是拦?发生意外如何处理?

谢闻只问了几个字,其内隐意却无穷。

越王尊贵,一举一动,于下面来说许都是麻烦,许又都是机缘。

“看来……”崔俣一下下摸着小老虎,视线滑过桌面,眼眸微垂,似有笑意,“谢家不想站越王。”

谢闻微怔:“我可没这么说。”

崔俣但笑不语。

没这么说,即是默认。如果谢家想站越王,谢闻不可能在这时问出这种问题,而应倾全家之力,想怎么为越王铲去一切麻烦,最大限度营造宾至如归的感觉,招待的越王舒舒服服,视之为可心下属。

会有应对烦恼,就是怕有什么麻烦后果。

不是越王的人,就是朋友。

崔俣笑容更大:“谢兄可放心,越王,必不会来。”

谢闻有些惊讶:“你竟如此肯定?”

“崔兄长辈不也有此判断?”崔俣反问。

谢闻神色终于大变:“你这也能猜到?”

崔俣心想,我还知道,你现下是故意拿这个问题试探我,看我有几分本事呢!

“不瞒崔兄,我祖父也说越王亲至长安可能性很小,可朝臣都在奏请,今年秋宴又是我全权负责,所以心下难免……”

崔俣腰背挺直安坐,淡笑从容:“如今朝堂只知越王不知太子,越王权势滔天,无人可及。势及至此,不是越王擅谋,就是越王身边有擅谋之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当此时机,应韬光养晦,不争是争,若迫不及待的行一切代圣之事,定会引来猜嫌。长安吉兆事小,专程一行,所得甚少,风险却明显,不若坚辞,摆正态度,所得更多。”

言下之意,只要不蠢,都不会想亏本买卖,越王要是没发昏,一定不会来。

倒是与算家长辈所言甚合,这崔俣……眼光心略一样不缺啊。

谢闻停顿片刻,忽的笑了:“舍弟所言不错,君胸怀丘壑,见微知著,风骨清明,当为挚友知己。方才,是我小人之心了,崔兄万请见谅。”

“哪里,谢兄不过一片赤子之心,”崔俣也笑了:“谢家不愧世家,传承百年,自有志气,子弟皆才俊,豁达明朗。”

这一出过去,气氛融融,二人距离更近。

此次秋宴,谢闻的确有点烦恼,未见崔俣前,他只是想为弟弟确认下这个朋友应不应该交,交谈之后,不知怎么的,他竟有更多交流欲|望。

可惜有人打断了他。

有小厮过来,敲门传话,外间有事需他处理。

“倒是不巧了。”他只得站起告辞:“多谢你伸手相援,救舍弟于水火,请安心住在这里,但有要求,随时讲来,我谢氏一族,永远待你如贵宾。”

“谢兄言重。”

“今日未尽之言,日后再叙。”

崔俣将谢闻送至门口:“随时恭候。”灿烂阳光照耀下,他肤色莹白,公子如玉,气度斐然。

谢闻看着他,似有所想,喟叹出声:“本来祖父有言,命舍弟帮忙操扶秋宴,我是不赞同的,现在看……许正是他的机遇。”

谢闻走后,崔俣把所有他的话翻来覆去,掰碎了想,明白了一些事。

谢家秋宴大事,谁主办谁辅理,都是露脸,展现才能,经营各种人脉的大好时机。这种大事,族中小一辈自然都想插一脚表现分羹,大少爷身上应酬的脂粉香,大少奶奶的贤惠,大少奶奶五少奶奶暗里交锋……恐怕都与这有关。

或许大少奶奶不嫌弃自己庶子身份特意照顾,也是有所图谋。

而且此次秋宴,本也是自己谋的重要机会……

谢闻正经宗子模样,比起身份尊卑,他最看重的是个人能力,以及品行良善。更远的,他看到的会是朝堂大势,自家起落。如何巩固根本,并在这基础上再上一层楼,才应是一家宗子应有的眼光。

朝堂权势可不是一个独自能玩的转的,凭一己之力纵横天下,那是妄想,越是伟大的抱负,就越是需要别人帮忙。别人在潮流中观望取舍,自己更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谢家需要看清形势,找到最佳资源,人脉,他崔俣一无所有,正好借梯登高!

大家抱团,岂不正好?

方才那一番试探只是结识,如若想得人交心,自己得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什么样的价值,值得谢家这样的世家重视,甚至得其年长一辈青眼?

思前想后,崔俣长叹口气。

他需要信息!信息!没有足够信息,如何设计谋局!要是有钱就好了,哪怕什么都没有,有了钱,也能买到,可惜……他快穷死了!

许是今日日子着实好,想要什么,就会有人送上来。

崔俣遇到了一个很好套话的傻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