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辉掠过西窗,洋洋洒洒肆无忌惮的铺了一室一地,给房间内所有人披了一身浅色金芒,连地上碎瓷都闪闪有光,看起来竟也十分美丽。

当然,也只是看起来。

坐在满地碎瓷片里聊天并不是个好体验,需得随时注意别踩到别碰到,哪怕情绪再激动,都得绷住了别乱动,否则擦一下划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不小心,力度使岔了,一脚上去不由自主跟着碰瓷滑行,踉跄挣扎,甚至被迫劈个叉都算小事,要是一头扎下去,以脸迎地……可就悲剧了。

王山长被哄的心里暖融融时,方才察觉这件事,老脸一红,清咳两声,抬手唤老管家收拾。

老管家比较贴心,并不马上带人进来乱糟糟的收拾,而是直接把几人请到偏厅就坐,换上新茶,置上小点,末了还不忘笑吟吟的请示主子:“老爷,天色不早,下山时久,老奴这就带人准备晚饭?”

王复成功接收到老管家‘快点留客吃饭’的暗示,正好与崔俣聊的开心,很多话还没说完,当下立刻点头:“嗯,让后厨精心,老夫要与两位小友小酌几杯。”说完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小友年纪小,正是胃口好的时候,别总上那些平日给老夫的不咸不淡的菜。”

“是。”老管家躬身。

王复却仿佛还不够,好不容易兴起,想做个照顾后辈的家长,转头问崔俣杨暄:“你俩可有忌口?五味中最好哪种?口感喜欢脆的硬的嫩的还是滑的?”

崔俣杨暄对视一眼,他们好像……还没答应留下吃饭?

“嗯少年人应该多尝试,哪样都来点好了。饼,汤,肉,骨头,干碟点心,脆爽滑劲各种口感都要……”见他俩不答,王复直替他们做了决定,认真嘱咐老管家,之后看了看外面天色,捋着胡子,“客房也备下,两位小友今晚就不走了。还有,给这小猫弄点吃的。”

说到这里,王老山长发愁了,纠结着两道长眉:“猫吃什么?耗子?”

崔俣:……

杨暄:“少盐的肉汤,若是不麻烦,蛋黄,鱼肉,鸡肝稍稍来一点即可。”羊奶就算了,王山长这院子不大,养不了羊,再说——他斜了眼小老虎,这小东西也该断奶了。

小老虎还没意识到即将迎来的巨大危机,被撸毛撸的那叫一个爽,粘粘腻腻的“喵嗷喵嗷”撒娇,看都没看面黑的副主人一眼。

……

自王老山长缓过劲来之后,崔俣就有意识的引导气氛,让杨暄加入交谈。

杨暄目前吃亏就吃亏在年纪太轻,青春期,老想犯熊使蛮冲动,其实脑子很好使。崔俣试过,杨暄应该读过不少书,但苦于无名师系统教育梳理,很多地方并不能融会贯通。但这也只是差临门一脚而已,一旦点通,他的领悟将会相当可怕。

论武,杨暄当然是无敌的。也不知道之前生活在哪里,比起学问策书,治国治人方法,他的武力,以及在军事上的眼光韬略,简直是数倍甚至数十倍的超出。

崔俣自己读书不少,但教人不行,顶多是亲身示范些厚黑之道,让杨暄看着自己琢磨。

好在调|教几轮过后,杨暄很听他的话,懂的他每一个暗示动作,说话时机。应该也是知道他是真心为他好,每每见他表现,都眸闪光芒,定也是有所收获。

少年人可在大危机下被迫成长,也可如此细水长流的积累,将来华丽转身。崔俣很是欣慰,他是真舍不得杨暄受大苦。

每个少年身上都不缺锐气,武力值强大的杨暄自然也不少,又因出身及经历,他的一些观点很有些剑走偏锋,犀利非常。

王山长很感兴趣,不紧不慢的跟他辩了起来。老山长什么水平,那是打两岁起手不释卷积累下的,杨暄岂是对手?可杨暄说不过王山长,听其怒骂,有时认可,有时凝眉思考,再提出新的问题继续辩。

他不会恼羞成怒,也不会觉得丢面子没脸退却,相反越挫越勇,再开口时言辞更加犀利,问答更加刁钻。

老山长捋着胡子,眼底放精光,下手更狠,好像特别想折磨这熊孩子……

崔俣抱着小老虎,静声听着,偶尔微笑插两句话,比起那两位剑拔弩张的气势,气氛可谓静好。

这二人一聊,就聊到了席间。

世家席面,不管菜式菜色,还是摆盘配衬,都相当讲究,那叫一个色香味俱全,精致的让你都不忍心动,看的崔俣叹为观止。

王山长却没半点显摆的样子,好像这只是他吃的最平常不过的一顿饭,只顾吹着胡子拍着桌子对杨暄瞪眼:“你小子别说那些没用的,就说这回,崔小友此局,若你是老夫,如何自解?”

杨暄剑眉如墨,狭长双眸中透出些许笑意:“很简单,您老多去点评些别人的书不就好了?”

王山长一愣。

“您学识名望得天下敬仰,素喜教书育人,这种事往常也做惯了,若非五年前突然改变,学子们无处求教,崔俣范灵修也钻不了空子。”杨暄指尖指向白马书院的方向,“您只须往那里走一走,都不用两天,随口点拨几个学生,提几本好书……一切可解。”

还真是这个理!

会疯抢,是因为稀缺,因为市面上没有,如果白马书院有一大堆,风声放出去,想求教导求好书的直接往这来了,谁还会去买范家铺子的书!

可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只顾着生气了!

王山长气的眉毛飞起,瞪了瞪杨暄,又瞪崔俣。

末了还是不能释怀,继续出难题:“那老夫要是不想这么做呢?老夫不想指点学生,也不想被赖皮讹上,怎么办?”

“那您需要重视护院的重要性。”杨暄也不急,学崔俣的样子淡淡笑着,眼梢微微上扬,声音缓平,“您出身琅琊王氏,名满天下,如若摆出强硬姿态明示,怕是没有太多人敢冒着大风险得罪您。”

可惜他虽相貌同样不俗,气质却偏冷硬锐利,这样姿态一摆,更像熊孩子了,特别令人手痒!

王山长胡子翘起老高:“老夫平时低调还错了不成!”

杨暄但笑不语。

他还适时看了眼崔俣,狭长眼眸里似有深意,神采飞扬。

崔俣顿了顿,回以微笑。他的熊孩子真的很聪明啊。

王山长最后给气笑了,指指他,再指指崔俣:“一个两个鬼精鬼精,老夫是收拾不了你们了!”

崔俣笑:“那是您疼晚辈们。”

王山长:……“你俩小无赖,老夫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哼!”

正逢厨下上新菜,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王山长眼色示意下人给二人好生布菜,也放开手脚,顾自吃了起来。

王山长虽说和崔俣杨暄小酌,但他并不特别嗜酒,年纪大了也得注意养生,饮的并不多。崔俣大病未愈,也是不宜多饮,浅浅两口,尝了味,也尽了礼数,正合适。

杨暄……杨暄其实是很能喝一些酒的,别看他年纪小,战场上拼杀过后,常以酒慰怀,虽开始饮酒时日不长,却已酒量不错。不过他大约能猜到,崔俣肯定认为他年纪尚轻,多饱无益身体,所以哪怕心痒痒了一下,也立刻忽略,陪了几口就算,并未多饮。

一顿饭吃的可谓宾主尽欢。

唯有小老虎感觉略不完美。

蛋黄黄很好,鱼肉肉很好,肉汤汤也好喝,但为什么没有羊奶!

……

吃饱喝足,王山长想起一事,问崔俣:“那日你与谢老头做赌,老头应你一个人情,也替老夫应了一个……”经过今日,他已把崔俣当成可心小辈来看,提起此事没一点不开心,笑眯眯的,一副老爷爷逗孙子的满足模样,“说说看,想要老夫给你什么?”

话头到这里,崔俣神色立刻郑重了起来,起身行礼:“那日之事,是晚辈无礼,您可不必放在心上。”

“老夫难道还跟你一个小辈较真儿?”王山长板起脸,“即答应了,自然作数,说!你必须说,要老夫给点什么!”

“即如此……”崔俣似乎有些为难,左想右想想了半晌,才犹犹豫豫手指指向杨暄,“晚辈的确没什么想要的,若您不嫌弃,收他做弟子如何?”

“他是前些日子大雨数天不停,泥瀑从生时,我于山前救下的,当时极为可怜,周身是伤,连脸都被划出血道子,不知道是不是踏空自山上滚下……身边无父母亲人,后脑上也好大一个包,被大石撞的迷迷糊糊,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昏睡数日才醒……”

崔俣觑着王山长脸色:“至他醒来,晚辈与其聊天,知他念过书,偏生对于自己什么记忆都没有。这样年纪,这样才学,定是家里精心教养着的,晚辈实在心怜,无奈晚辈自己还需读书,实不会教人,遂……当然,这样的学生说起来来历不明,名声大约不怎么好,若您老不愿意,也没——”

“老夫收弟子向来只看人品德行资质,何时看过出身?”王山长立刻瞪眼拍桌子,“这弟子老夫要了!”

不等崔俣眼色过去,杨暄立刻走到王山长行大礼,口称老师。

王复知自己略有些冲动了,不过方才相谈良久,他大约探到些杨暄水平为人,心内其实也暗暗欣赏,而且收下这个,崔小子还跑得了么?王复决定做的一点也不后悔,端端正正的受了杨暄的礼,唇角含笑:“好……好……”

察觉到自己笑的太开,王复又板起脸瞪崔俣:“弟子老夫是收了,束侑不准少!”

崔俣有点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您老放心,四节八礼,日常孝敬,一样不会少!”

“哼,”看着两小子激动模样,王复很是骄傲,“量力而为就是,老夫才不贪你们小娃娃的东西。”

王复兴致上来,立刻就着当下,给杨暄上了一课,从古礼到如今,如何择师,拜师,谢师,弟子要做到些什么,为师者又要做到什么,一条条一样样,规矩可多。弟子知道了,记在心里,遇到别人来询礼节才不虚。

至于师者……

王复相当豁达:“师者该做到什么,老夫方才悉数讲与你听了,日后如果哪样为师没做到,你亦可提醒点明。”

杨暄:“是。”

杨暄眼睛很亮,崔俣也高兴的不行。天下师者,若说王复名声实力第二,就没有第一的。当今圣上贵妃当初为越王请师,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可王复就是没答应,如今倒便宜了他们……

这样故意隐藏身份求教有点卑鄙,但为达到目的,他实无其它办法……崔俣决定接下来好好经营这份关系,好大夫,好药都找些来,常过来哄哄老人家开心,让老人家保持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等真相藏不住那天,立刻带着杨暄过来请罪,好好认错,好好哄人……

王复其实是个很可爱的老爷子,性格单纯执着,心中常怀信念理想,若非如此,往年喜欢的弟子类型也不会只有那一型。

如今接受杨暄,是否意味着他也放开心扉,试着改变……崔俣心内微转,思绪不停。

说着说着,突然想起前事,王复长长叹了口气:“老夫那个弟子赵仲……”提起这个名字,王复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声音都有些许不稳,“就那么去了,身后留下双胎儿女,至今将将十岁,妻改嫁,儿女由叔叔带着,日子过的甚是愁苦。老夫心有愧怜,曾想将这对儿女接过来教,只是心灰意冷,便放下没提。之后再打听,赵家人不愿意幼小晚辈出行……若老夫当时坚持收弟子,这俩孩子,如今都能照顾得到了。”

赵仲,便是五年前下狱,四年前获判斩刑,引发王复心结的人。

崔俣与杨暄对视一眼:“您若想收,晚辈可以帮……”

“不了,”王复声音苍凉,“他们家族不安生,后宅争的厉害,人人都想拉拢俩小的,若非如此,孩子的叔叔也不至至今说不上亲事。这样还算好的,想拉拢就说明有价值,好歹会关心一些,待孩子长大点,有想法有出息了就顺了,若老夫果真硬着脾气把俩孩子抱来,对他们未必真的好。”

古代宗族亲家族,比什么都重要。

崔俣深深明白这个道理。“那晚辈替您去看看他们?”

“果真?”王复高兴了,“他们家离长安倒不是很远,往西南两日路程的义城郡,可听说过?”

太听说过了!

崔俣嘴角含笑:“实不相瞒,我父放任义城,晚辈此行,便是过往寻父。”

王复一愣,显然也没想到这么巧,先是高兴,又又些发愁:“可他们家实在有点乱,你一个孩子……去替我看看就好,私底下照顾一二,千万别被他家大人发现了。”

“您老放心。”崔俣笑眯眯,心中不由暗想,义城一行,少不得又要宅斗一番了。不过他早有觉悟,对此并不介意,反正到时见了嫡母,总要几来几往过过手的,顺手插一插赵家的事,也没什么不可以。

“赵仲的弟弟也胸有丘壑,学识不浅,赵仲拜师当时,若非他生病不能相随,恐怕老夫会收下他们两个也说不定。”王复感叹,“收下赵仲,赵家不会允许赵仲的亲弟弟再跟着老夫,若老夫想要,恐怕他们会塞另一族中子弟过来,老夫才没坚持。可惜啊……可惜。”

崔俣眼眸微转,转而笑了:“天下良才无数,哪能全部入您老人家的门,您可不要太贪心。”

王复瞪眼:“老夫这哪是贪心,老夫是惜才!”

“我瞧这孩子说的不错,你这老头子就是贪心!”随着一声哈哈大笑,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很快走进房间,指着王复鼻子就骂,“你个老匹夫,扣着我家客人做甚?”

正是谢延。

王复有些心虚,眼睛转了转:“是你家客人,就不许是我家的了?我偏要留俩小子在我这不准走,你待如何!”

“你这老头可真是——”不要脸三个字没说出来,毕竟在小辈面前,还是要留点面子。谢延索性不理他,偏头笑眯眯看崔俣,“孩子,老夫听说,这老头发脾气了?”

王复气呼呼:“哪个嘴长这么快!你这耳朵是顺风耳么!”

“也就是说……真的成了?”谢延捏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王复,好像十分新奇,“你这老头真生气了?”

王复瞪他:“真生气了,又怎么样!”

“好啊!”谢延抚掌,“会生气了好啊,会生气就会笑,会笑会闹了,你那臭脾气就回来了,咱们玩起来才开心嘛!”

谢延是真高兴,多年老友,他盼着对方一切都好。

王复也深知谢延嘻笑中埋着真心,顾自哼一声,也不计较他笑话自己,指了指崔俣:“这孩子此番与你做赌,却是赢了,老夫那一份人情已兑现,你的呢?”

谢延目光落到崔俣身上,满是赞许:“小子不错啊,这么快让王老头拿你当自己人啦?”

崔俣似有羞涩,讨饶的拱手:“您取笑了。”

王复瞪眼:“快点!说正事呢,别瞎闹!”

“我倒是不知道这孩子要什么,”谢延看着崔俣,目光认真,“这样,这人情你记着,随时随地可来讨,不管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二话。”

王复立刻看崔俣,双目放光:“孩子快答应他!别看这老匹夫话说的轻,其实最重诺,应下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崔俣只得趁着两老高兴,行礼应下:“是,晚辈但有所请,必不敢藏。”

“甚好!”王复抚掌。

谢延把事应了,话头一转:“其实今夜我来,除了看看你扣住我家客人干什么之外——”

王复白了他一眼。

他不为所动,看向崔俣与杨暄:“此次秋宴,老夫想请两位小友相助。”

如此结果,崔俣早有预料,但真亲耳听到,惊喜还是很大,“您真的……”

杨暄也很意外,若助办谢家秋宴,得到的不仅仅是名。

“我们都老了,此次秋宴,本就打算交与小辈主理,闻儿丛儿你们都认识,学识有,才能有,胸襟气度皆不缺,少的就是经验,若不帮忙找几个好帮手,老夫实在放不下心……”

这事说来话长,谢延想了想,断了话,也不客气,打了个响指叫王复的老管家进来,一样一样提要求,什么样的水泡什么样的茶,要什么样的香熏,什么样的茶几,什么样的小点,点单点的那叫一个不客气。

王复狠狠瞪他。

世家的规矩向来精细繁琐,王复虽在山上简居,但各种应有的讲究一样不少,遂谢延的要求也不算故意苛责,无中生有。

老管家做事很麻利,带着训练有素的下人,没一会儿就把茶室布置的典雅有度,幽静美好,请四人过去。

此时天色已全暗,缺月升起,光华大绽,如水银泻地。

崔俣与杨暄并排端坐,捧着茶盏,闻着茶香,慢慢听谢延说话。

连王复的表情,都不再玩笑打趣,沉静严肃了下来。

谢延说了很多秋宴相关之事。他话说的浅,隐意却很深。秋宴为什么办,有什么目的,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是不是真如人们所言,从未发生过任何意外……

崔俣垂眸听着,慢慢的,品出很多之前没想到的味道。

他还是想的太浅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老虎(愤怒掀桌拍爪):给虎大王上neinei!!不让虎大王吃neinei的都是阶级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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