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杨暄其实并未时时与崔俣一处。

他是太子,身份未表露前,需得时时谨慎,处处小心,想尽办法暗里经营力量,并不满足于自保;身份表露后,能做的事更多,他心中有皇图,自然会想要构建亲信班底,筹谋朝事,加重自己力量。

当然,他也不会放弃北方张掖根本,这几年突厥不老实,有几次进犯又凶又猛,边关告急,他立刻带人赶回驰援,之后钉在边疆线上,身先士卒,浴血征战,结结实实干了数场大仗。

是以,他非常忙,非常非常忙。认真算下来,与崔俣在一起的时光,加起来还不足半年,竟不如初识时相聚日多……

崔俣仍然住在原来的小院,也不知怎么想的,许是真喜欢,许只是习惯,崔家现在已无人敢惹他,族叔崔迁几乎是押着他爹崔行过来,毕恭毕敬的邀请他搬去宅内最好的院子,他都不愿意。

庭前梧桐树经几年生长,枝叶繁茂,几乎盖住大半个院子,炎炎夏日里,枝叶一遮,就是大片荫凉。崔俣最喜欢坐在树下乘凉,一张竹藤编就摇椅,可躺可坐,执一卷书,捧一盏茶,下几局棋,逗逗小老虎……无论怎样,都悠闲极了,优雅极了。

诸如此刻,崔俣推开棋子,凝眸看着他,笑容绽在树下斑驳光影中,闪闪发光……

杨暄心头猛跳。

夏日阳光太过炽热,烤的人心竟也烫烫的!

“太子……太子?”

耳边传来崔俣疑问纸呼,面前是崔俣靠过来的,放大的脸。

杨暄呼吸滞了一滞,才找回意识,清咳一声:“唤我杨暄。”

崔俣有些犹豫:“可是……”毕竟身份已变,不好失礼,一朝太子名姓,怎能直呼?

杨暄却以为他担心四周,声音放轻柔:“你放心,周遭无人,不会漏什么风声。”

他的太子身份,在少部分人前面已经透明,在大多数普通人里,仍然是个秘密,不能随意透露。他‘行走江湖’时,多半还是用‘沙三’这个化名,太子名叫杨暄,就更少有人知道了。

崔俣眨了眨眼,要是保密工作都做不到,杨暄这个太子干的也差劲了。他从不怀疑杨暄这方面能力,可杨暄这么误会了……他再解释,好像有点打脸,便默认了下来:“好吧,杨暄。”

反正近几年这熊太子霸道性格越来越厉害,认定的事从来不改,他还是别浪费口水跟他打嘴仗了。

“我认为,现在已经是时候,筹谋回帝都了。”崔俣眉目间笑意隐隐,再次提起正事。

是时,不知道从哪玩了一圈的小老虎回来,看到主人圆眼一亮,噌噌噌蹿过来,后腿一蹬跳下墙头,扒到梧桐上灵巧往下溜,一个飞身旋空跳跃,将将好落到崔俣膝下。

崔俣笑着挠了挠了小老虎脖子,一边撸着老虎毛,一边继续和杨暄说话:“殿下已握有长安,洛阳朝臣也不是未有渗漏,河道因太过忙碌未来得全部拿下,但就最近传递的消息来看,已足够使用……”

杨暄定定看着小老虎。

这小老虎一定不是真正的老虎。过去这么多年,它并没有长成威武吊睛大老虎的样子,仍然长的像只猫,给人感觉像大两号的猫,中型狗的体型,比正常的成年老虎可差远了。

长相仍然很丑。下鄂微微往里收,牙齿也不太整齐,眼角微微下垂,看人一副又拽又鄙夷的凶相,好像随时在说:愚蠢的凡人,给虎大王跪下!

唯一算的上好看的,大约就是一身蓬松纯白毛发了。

它性子还相当精乖,不知道是跟人混久了,还是物似主人形,它聪明的不像一只动物,察言观色的本事甚至比崔俣的笨蛋小厮还强。

它知道谁可以欺负,谁不能惹,什么状况可以随便整人折腾,什么时候必须乖乖的不动。

它还最明白谁是老大,有时连杨暄都敢惹敢挑衅,唯独对崔俣,坚定谄媚讨好卖萌撒娇一百年不动摇。惹了事就往主人身后躲,百试百灵。

比如现在,它那双吊睛圆眼直愣愣盯着杨暄,琥珀色的眸子里流露着一种非常明显的不屑,下巴扬的高高的,喉咙里还“咕噜”有声,像在鄙视杨暄:羡慕吧,嫉妒吧,主人给虎大王摸毛毛抱抱亲亲,就是不理你!

杨暄眸底墨色渐涌,现出星点戾气。

小老虎不但不怕,还冲着他“哈!”了一声,仿佛在说:吓唬谁呢!你不敢!你不敢欺负虎大王,也不敢亲亲主人!

像要示威似的,小老虎凶恶鄙视的哈了这一声后,前腿蹬起,抬头,伸出粉嫩嫩小舌头,舔上崔俣的下巴。

崔俣被它舔的痒痒的,大笑着躲:“阿丑别闹,同你哥说正事呢。”

杨暄脸又是一黑。

崔俣常以小老虎的爹自称,说他是小老虎的哥哥,岂不是比他大一辈?

他很明白,崔俣并不是处心积虑的要占他便宜,而是真把他看成小辈一样,呵护教导。

可就是因为明白,才更不愿意。他只比崔俣小三岁,怎么三岁还小出一辈来了!他才不要当什么小辈,他已经比崔俣高,比崔俣壮了,他可以给崔俣遮风挡雨!

而且就算都当小辈看待,明显他和丑老虎待遇不一样,丑老虎就能亲亲摸摸抱抱,他什么都不行!崔俣顶多心情特别好时会摸摸他的头,其它的什、么、都、没、有!

杨暄看向崔俣的目光颇有些幽怨。

崔俣十分诧异:“怎么了?”

他看看怀中撒娇的小老虎,再看看看着小老虎,一脸复杂表情的太子……他非常体贴的把小老虎送过去:“殿下是不是也想它了?来抱一抱吧!”

杨暄瞪着面前的小老虎,小老虎提防的瞪着他,爪间锋利指甲差点要露出来,一人一虎真是……相看两相厌。

但因为崔俣在旁边,他们不好打起来,杨暄意思的摸了小老虎一下。

小老虎也意思的……拍了杨暄一爪。

哪怕身体不似成年老虎,现在的老虎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小奶虎,力气大的很,要是没收着力气,这一爪……能抽飞一个人。

杨暄到底经年练武,身体素质与别人不同,身形半点没动,只是侧脸……微微红了。

“喵嗷——”小老虎吼了一嗓子。

杨暄……看在这几年少有陪崔俣,小老虎在侧排遣寂寞,还有几次立了大功,保护崔俣安全无虞的份上,他不与畜牲一般计较。

“不许闹了,”崔俣揉了几把小老虎的头,拍了拍它屁股,“去找蓝桥洗澡吧。”

小老虎谄媚的叫了几声,又回头瞪了杨暄两眼,才摇摇尾巴,慢悠悠走了。

崔俣给杨暄倒了一杯茶,刚想继续谈正事,目光不期然落到杨暄发间,微微一怔:“这是……我的发簪?”

“我的。”杨暄强调,“送给我,就是我的。”

崔俣失笑:“明明是你抢的。”

四年前长安初次临别时,杨暄开玩笑,抢了他束发簪子,他只当小孩子爱玩,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随他了。这发簪之前未见,近来好像总能看到,崔俣略一回想,好像这两年,每次见到杨暄,他都佩着这个发簪?

可这发簪玉质不好,又沉又杂,也无甚光亮,实在不宜身份尊贵太子佩戴,崔俣沉吟片刻,委婉提醒:“此旧物不衬殿下气质,不如取下,改日我可为殿下买支新的。”

杨暄断然拒绝:“不用。”拒绝完,他似想起什么,又道,“不过若你亲自为我选东西,我也不会不收。”

崔俣感叹,熊孩子越长大,性格越别扭了。

而且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比上辈子还厉害,若是他自己不希望,别人真是一点也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崔俣干脆不再提这个点,转来谈正事:“去洛阳一事,殿下怎么看?”

杨暄颌首:“也是时候了。”

“但是?”崔俣挑眉,这神情明显有后续啊。

杨暄定定看向崔俣:“但是,需要契机。”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洛阳,若不得诏,他不管出现在哪里,都是不对。

崔俣微笑:“此事无需担心,我已寻到机会。”

他从石桌边小箱子里,拿出一份邸报,摆在杨暄面前,修长白皙指尖自上而下,直到滑到一行字,定住:“殿下请看。”

这是一条地方消息。

说文城郡某家嫡子争产,欲将庶子赶出门庭,庶子不认庶子身份,说嫡子口中‘姨娘’乃是平妻,他们亦是嫡系,有权分产。事情当着其父的面,闹了很久,偏生闹到要告官时,其父身死,变成命案。

然后,这就不仅仅是争产的事了……

杨暄若有所思:“你想以嫡庶纠纷,起出由头,让父皇松口着我回洛阳?”

“你刚回来,有所不知,这个案子……颇有内情。”崔俣微笑摇扇,“这户人家姓彭,家主彭平,有两年在外做生意时出了意外,未能及时与家中联系,正值连年天灾,其父母长辈以为此子已丧,为其娶下妻房杜氏。”

“彭父生病身死,杜氏衣不解带在旁伺候,披麻带孝为其治丧,族中甚有美名。彭平归来,说在外已娶有妻子,然婚姻大事,应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七出三不去的规矩,彭平便认下杜氏这个妻子,外面带回来的女子邓氏,则降为妾室。”

“这其中,可笑的并不是这杜氏邓氏早年为手帕交,而是这邓氏父亲,不知道巴上何人,竟在朝为官了。做了官当然就有了权势,连带着替邓氏挣了脸面,杜氏常年被丢在族里老家,带着儿子艰难度日,邓氏则随彭平在外,以妻之名应酬。此后经年,杜氏郁郁而终,邓氏父亲权柄越大,要求彭平提邓氏为妻,彭平嫡子终是忍不了,这才闹了出来……”

杨暄眉心微皱:“嫡庶影响,加之亲父死因蹊跷,确为可用,但这好像也只是……一般案件?”

“一桩是一般,两桩,就不是一般了。”崔俣唇角凝有笑意,提醒杨暄,“近年洛阳有八小世家,殿下可知?”

杨暄点了点头,之前随先帝征战天下的有功家族么。

“那荣家……也有桩几乎一模一样的事。”

崔俣眼睛笑弯,好似一头狡狐:“有人巴不得这桩事闹大,若是邓氏赢了,他们便可掺一脚,打一场类似官司。既然众望所归,我们不若干脆推一把,让这把火烧的更旺。”

一桩小事,许递不到皇上案前,有人提起,皇上许还会当成解闷乐子。可有小世家之称,曾为大安立过汗马功劳的荣家闹起来……他却不得不管。

如此舆论沸腾,想扑灭,可就难了。

若操作的好,皇上骑虎难下,没准会求着太子回宫呢!

杨暄略一思考,也立刻明白过来,如此,确为可行!

“你早打算好了?”

“对啊。”崔俣笑眯眯,“机不可失么。”

杨暄看向崔俣,眸底情绪略复杂,崔俣是真的把他放在心中首位,处处为他打算的……

“以你聪敏,但有谋算,必能成功。只是——”他修长眼眸眯起,目光微转,“若要操作的好,怕得有人在洛阳,见机行事。”

“有我啊,”崔俣继续微微笑着,伸手去收邸报,“我亲自去,必要让皇上亲下圣旨迎你!”

那只修长玉白的手又在眼前晃,好似带了什么魔力,撩在自己心底。杨暄目光怔怔,下意识靠近,难以控制的,伸手去握。

崔俣却已经又快又好的将邸报收起,放回小箱,见状微讶:“殿下可是还想细观?”

杨暄手伸回来,将空荡荡的掌心握住,隐到背后:“不用了。”

“那行,邸报上说,这彭平嫡子案子已递交洛阳刑部,大约不久就会传唤,届时一家人估计都得过去,我这几日收拾收拾,便得上路,否则跟不上。”

崔俣决定下的很快,话说的也很快,不经意间,很多事已然有了章程。

杨暄这时才想起自己:“那……我呢?”

“殿下自然好好呆在长安,待皇上圣旨来迎。”崔俣微笑看他,语音十分轻快。

所以……又要分开了么?

杨暄很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明明在外面越来越顺,智计越来越多,也越发有威严有成算,可到了崔俣面前,仿佛又变回四年前那个小子,还生了别样心思,每每在崔俣面前难以自持。

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了……他是太子,做事当有决断,他必须得想个无懈可击的法子,让崔俣明白他心思,而且,不能拒绝!

……

崔俣每天想的事情太多,而且熊太子能力见涨,极会掩饰,他是真没时间没机会细细琢磨这孩子心情,也就不知道杨暄想法。目前,他最关心的,是怎么走,路上需要准备些什么。

夏日炎热,陆路马车定是难挨,不如走水路,好歹亲水气,能有丝凉意。而且杨暄的河道地盘打的不错,虽时间太少,没能全部拿下,断断续续的,也拿下七八分,就差紧挨着洛阳那一段了。

洛阳为帝都,河道关注诸多,皇上眼皮子底下,也不好动手。好在这段河道虽也有不少河帮争端,却是不敢大乱的,毕竟稍有不慎,引来官府注意发怒,人能直接给你换了天。

崔俣最终决定,走水路。

这个决定下来,需要准备的事情就多了。

倒不是路上用度采买,这些自有别人做,他要做的,是把手头事情处理了,跟各处打好招呼,告知自己行程,跟诸友辞别,尤其崔家……也得问问打算。

崔俣大伯仍然在洛阳为官,崔俣亲爹崔行现在继续无官身宅在家中,族叔宗子崔迁倒是发展正好,官阶再往上升,就不能在义城了,需得外调。

还有家中年轻一辈,大家都有怎样打算?有没有想去洛阳发展的?若是家族看重洛阳,他可先行,看看情势买买宅子什么的,若是没打算,他就只有住大伯家了。

崔俣有点不想住大伯家,虽大伯大伯母表现都很亲切,但他不知道为什么,隐隐对这二人没有好感,总觉得在那慈爱亲切外皮下,包裹着很多了不得的,不能与外人道的东西。

他虽不怕,但麻烦多了……总是很烦的。

而且,也不自由。

……

崔俣忙时,别人也在为他操心。

比如马上及笄的美少女崔盈。崔盈年纪渐长,曼妙的少女身段出来,小脸也长开了,柳眉杏目,粉面桃腮,螓首蛾眉,活生生一个美人胚子。她年纪长了,为人处事比之以前更加成熟细致,几年下来,受崔俣照顾教导颇多,与他很是亲近,这出行准备,交给她准没错。衣食住行,解暑良药,消遣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样样她都想的到。

小胖子崔晋跟着帮忙。

四年过来,小胖子抽条,身材却没怎么变,还是略圆胖,给人感觉极为可喜。由崔俣板着,他书已读的不错,也多了些心眼,接人待事不会太过冲动犯错,就是偶尔仍会犯熊,性子耿直。

他看着崔盈给准备的衣服,眉毛皱成一团,十分不赞同:“姐啊,这衣服不大好看吧。”

崔盈看了看新给六哥裁的夏衣,透气又吸汗的细葛,以特殊工艺染成浅蓝颜色,轻薄舒服,颜色也大方,极配六哥肤质,哪里不好看了?

小胖子扭了扭手:“我听说,洛阳的少年郎都好美,喜白绸,露胸膛,还要敷粉簪花,如打扮不同他们一般风流,就融不进他们的圈子。”小胖子是真担心自家六哥吃亏,“你给六哥做这么严实的衣服,许会害六哥接不到宴席贴子。”

崔盈眉梢微凝:“好端端的少年郎,做什么打扮成轻浮倌……”许是意识到后面的字不雅,她脸色微红,拿帕子掩了口。

“我说的都是真的!才从书院听来的!”小胖子拉上蓝桥,“不信姐你问问他!”

崔盈看向蓝桥,面色十分郑重:“你在洛阳呆过,同我们说说,可真是如此?”

蓝桥挠了挠头:“我在时没有兴这个。”

崔盈略松口气。

“但这几年过去,谁知道现在什么样?”

这一句话说出,崔盈心又提起来了。

崔晋拽住蓝桥,眉眼里一片坚毅:“反正咱们不能让六哥丢脸!”

蓝桥也很认真:“嗯嗯!万一洛阳真兴那个呢?”

“换!”二人异口同声。

崔盈才不会听这俩孩子的,但也担心万一消息为实,影响了崔俣……就不好了。

她想了想,反正手里不差钱,干脆小手一挥,又给崔俣加了一批衣裳,款式么,自然是照着崔晋蓝桥说的来。

窗外墙头,木同正要翻过,听到里面讨论,及时捂住嘴,才没笑出声。

这俩小土包子,怕是要害崔俣丢人了!

想想场面就很可喜,木同并没有提醒,小心翼翼施展轻功溜走,极为期待将来的某一幕。

……

杨暄这边,送了一根发簪给崔俣。

崔俣忙忘了,没给他买新的,他却记着呢,最近反省到,好像没亲手送过崔俣什么东西……心血来潮,就亲自选了块好玉,亲自雕了簪头,送与崔俣。

崔俣十分惊喜,当下就试了试:“临别赠礼?”

看着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束住那捧青丝,杨暄目光幽深,半晌才轻轻颌首:“嗯。”

“谢啦!”崔俣见这玉晶莹剔透,水头十足,知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便当是提前奖赏了,“我会好好办事的,一定尽快接你入京!”

这话说的……特别像某种特殊预言。

就像负心汉承诺什么回来就娶你,结果一去不回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