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俣一句话出来,大堂陡然一静。

然而只过了两息,光头大汉蒋头儿就跺了下脚,瞪眼冲崔俣大吼:“你这小子可是吓破胆了,哪有什么夫人!”

“正是,”扛着寒光闪闪巨刀的那位瘦高个走到崔俣面前,眼瞳紧紧盯着崔俣,“你若肯配合,咱们和为贵,谁也不会伤你,我们甚至可以写下诺书,你要什么,只要我们拿的出,全部与你!我海三在帮里不是头,但这话我敢说,这承诺我敢做,因为咱们帮同别人一样,所有人都在这里,你可随便问,哪个兄弟不答应!”

汉子们立刻应声:“咱们自己说了算!”

“只要你配合,什么都与你!”

“只要你配合,什么都与你!”

群雄激动间,大汉蒋头儿又是大手一挥,所有人安静下来。

“若是你不配合,净说那乱七八糟的——可别怪咱们不客气!”

“不客气!”

“不客气!”

这个帮派凝聚力相当强,似乎知道,也深信彼此都是为自己为他人好,努力争取着一切,众口一词,无人相疑。

崔俣对这个帮派头儿更加好奇了,目光流转,视线准确定在后排某梳妇人头的人身上,眉梢缓缓弯起,笑出了声:“夫人真的不管管属下们么?若我真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光头大汉蒋头儿豹眼都瞪圆了:“你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

话音未落,连接内厅巷道边一位妇人已经站了出来:“蒋大,可以了。”

这妇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云髻高挽,乌发檀口,削肩柳腰,走动间莲步微移,裙裾舒展,腰背挺直。明明一个眉眼间透着柔弱轻愁的女子,走起来却透着英气绽放,巾帼英雄的气势。

感觉好像有像矛盾,可接触到妇人眼眸,崔俣就觉得,一切都不矛盾了。

相貌特征,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格气质,决定这些的,是眼神,是心理,是行事作风。

押着崔俣肩膀的人早已放开了手,崔俣便拱手朝这位妇人行了个礼:“夫人。”

妇人眼梢垂下去,微微垂首,双手搭在腰侧,轻盈福身还礼:“妾越氏,见过崔公子。”

“如此,可好好说话了。”崔俣微笑看着越氏。

越氏轻叹一声,素手一挥,堂里汉子们吭都没吭,抱拳行了个礼,就自动列队出去,安静的仿佛刚刚那个几乎要掀翻房顶的地方不是这里一样。

待堂中只剩光头大汉蒋头儿带着七八个个守卫,越氏方才伸手引路:“公子请与内堂一述。”

崔俣点头应允。

内堂与大堂相连,只以雕花屏风及珠帘相隔,距离并不远,却似两个天地。

外面大堂地方够大,布置的却糙,火把,木椅,整张虎皮,看起来像匪窝;内堂虽小,却处处精致,织锦妆花的桌布,插着粉白荷花的美人瓶,甜白瓷器形小巧优雅的茶具,连壁灯,都是雕了铜纹的,极为精美。

崔俣落座,品了口茶:“夫人雅致。”

越氏眉眼沉静,微微笑着,任由崔俣打量端详,并不多话,给人感觉很是安静,相处起来很舒服。

她袖子轻挽,给崔俣续茶:“妾能问问,公子是如何看出来的么?”

明明心底很好奇的问题,她问来却轻轻浅浅,很是随意,仿佛这只是一件无甚相干,不怎么重要的问题,崔俣愿不愿意答都没关系。

反倒更勾的人想说了。

但凡是人,都有表达*,尤其做过一件了不起的事时。崔俣性情不同一般人,应该不受此影响,但看着妇人眉目轻浅的模样,竟也没有不想说的*。

崔俣心中声赞,这妇人,不显山不露水,本事却着实厉害。

“你请我来,手段不大对,却尽量保持温柔,样样体贴精心,连送来的小婢女都照博人好感的来……你很细心,擅攻心。可外面那光头大汉,着实算不上细心的。”

越氏微微侧头,头上发摇轻轻晃了晃,唇角微微弯起:“公子说的是,他呀,就是个大老粗。”声音亲切,却无半点暧昧。

崔俣又言:“蒋头儿大概也知道自己脑瓜不灵光,被我的话堵住了,或者不知怎么办时,总会看你一眼。”

越氏轻轻一叹:“他们也是习惯了。”

“夫人能得此敬重,我心下是敬佩的,”崔俣眉梢微抬,有些不解,“可什么事,商量不得,必须以此法呢?”

越氏纤长手指捧起茶盏,氤氲白雾模糊了面目:“公子可知……妾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崔俣早在妇人站出来,默认帮里老大身份时,已经有了猜测:“红鲤帮。”

早在初遇杨暄,惊险度渭水到长安时,他曾于暗夜买船渡河,船夫为讨好,讲了许多河帮八卦。比如往东二百里,有个红鲤帮,帮头是个寡妇,白肤檀口,乌发柳腰。河帮生意危险,一个妇人能掌管一方帮派水域,自有许多神秘色彩,能编出百八十条艳闻野谈,这位帮主,自然也是声名远扬。

自与杨暄坦白,杨暄很多事都不避他,包括去张掖抵御突厥,还是河道打地盘,但崔俣并没有样样沾手,一是信任杨暄能力,二是这摊子将来会越铺越大,他总不能把一切都抓到手里,那样多累?他的战场在朝堂,眼下应剑指洛阳。

遂他对河道关注的并不多,也不知道杨暄与红鲤帮恩怨,但并不代表他不能猜。对照地理方位,信息对应,应该就是这个了。

果然,这越氏轻轻点头,深叹一声:“公子果然聪慧。”

烛火跳动,房间内一片安静。

这一次,崔俣没再说话。

越氏美眸微转,苦笑一声:“不瞒公子,妾请公子前来,只是想求个安定。”

崔俣挑眉,仍然没说话。

越氏起身,走到崔俣面前,深深一福:“妾想请公子抬个手,请个情,请沙三爷放过我红鲤帮。”

“非我不愿相助,只是这内里什么事我都不知,如何能助?”崔俣虚虚一扶,将越氏扶起。

越氏眼角微湿,没有看崔俣,声音里透着涩涩苦意:“妾在这水上讨生活,河道争端从来未断,妾早已习惯,你抢我,我灭你,没什么不对。可三年前,沙三爷突然出现,以雷霆手段狂扫水面,不接受谈判,不接受合作,除了受降,别无它法。妾不想降,便被打的地盘几乎全失,生意没的可做,度日艰难。”

她突然转头看向崔俣:“这河道,妾栖身十余年,最是清楚,向来不容一家独大,官家也不会允许,沙三爷一时得意,蔫知日后是否还能顺遂?妾见过的类似枭雄人物不少,可没有一个,还活在世上。若非沙三爷实在强横,逼的妾这红鲤帮过不下去,妾是……真的不敢言。”

不是不敢,是不想提醒,暗地里好看笑话吧。

崔俣听着话音,便知这越氏很聪明,心明眼亮,看的很通透。

“妾求的不多,只想沙三爷抬抬手,给妾这红鲤帮一个容身之地,勿要赶尽杀绝。”

越氏的话柔柔切切,神态表情皆尽诚挚。

崔俣却还是觉得不对:“你如何确定,我真就能帮忙么?沙三……爷,可不一定听我的。”

“公子勿要同妾说笑,沙三爷对一往情深,你的话,他如何会不听?”

崔俣一怔,眼睛顿时就睁圆了:“这话……是怎么说的?”

“公子无需害羞,”越氏神色柔柔,笑容极为温婉,“妾与那岸上妇人不同,见的多,也就看的远了。世人口味不同,有那爱白菜的,也有那喜萝卜的,只是个人喜好而已,没什么不对,只要人性为善,便当给予尊重。”

“我不是这意思,”崔俣摇头,“并非介意有人瞧不起,而是……你怎么会得出这样结论?我同那沙三……爷,真不是如此关系。”

越氏美眸一弯,笑意中露出几分挟揄:“虽妾未随手下前去相请,但从属下反馈描述里,就知沙三爷对你有意。一个人心仪别人时,眼神行为皆骗不得人,公子实在无需反驳,妾为女子,旁的事便罢,此类事,却最为敏感。”

所以反对你也不会信是吧。

崔俣浅浅叹了口气,难得短暂沉默,不知道说什么。

越氏却很有的说,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声音更温柔:“其实……你即对他有意,便无需顾虑其它,坦诚心意便是。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关起门过日子,喜欢怎样便怎样,顾忌别人眼色活着,该有多累?”

崔俣:……

“你误会了,我对他,真没……”

“有与没有,问过本心,同他细谈,倒不必与我这个外人多言。”越氏温温柔柔的截了他的话。

崔俣几人无语望苍天,说不清了啊这是!

“你看,他记挂你,每每现身,必要看你,见不到你,便茶饭不思,卯足力气做事,争取做完了立刻回到你身边……你的发簪,递到他手上,他反应很大,差点冲出来杀人,可见对你有多重视。”越氏垂眸浅笑,“你呢,一心一意为他着想,为他做事,哪怕落此困局,也是先担心他……”

越氏捡着消息里一些不紧要的说了总结,看着崔俣,一脸‘你们都这样了我早就知道根本用不着害羞’的坦然。

她神态表情十分笃定,害的崔俣差点也回想分析起来,真的如此么?

杨暄喜欢他?他对杨暄也有那样心思?

想想二人走的的确很近,抱一抱,摸摸头,甚至睡一张床,好像很亲密……可又一想,虽然走的近,但他们是‘君臣相得’啊!他总是押着杨暄精神虐法逼他上进,杨暄初时很讨厌他的,总是反抗,近几年年纪略长,知道自己是为他好,态度方才融缓,若说喜欢,根本不可能吧!

至于自己,就更不可能了。诚然,上辈子他和杨暄有很多次不可描述的关系,做的多了,那种事上也略契和,感官足够刺激,但他们之间的气氛根本不是恩爱,是修罗场啊!他一心寻死,一心与杨暄作对,杨暄更是直接把他锁起来关小黑屋,也是变态……

后来杨暄为护他身死,他才明了杨暄心思,欠他一条命,此生决定好好还,可这里面,只是欠与还的问题,无关感情。许是自己半途插手,杨暄成长轨迹与上辈子不同,性格也内敛柔和了很多,二人相处气氛很好,可这并不相关情爱吧……

知心姐姐当过,语重心长的话说完,越氏垂眸敛目,双手交握,姿容安静:“公子既知我红鲤帮,知我越氏,当知外面传言,没多少好话。”

崔俣若有所思:“所以你不露面,是忧心我瞧不起你,觉得自己被鄙视,心生怨忿?”

“世人有几个不轻瞧女子的?若多几个男子似公子这般,妾只怕做梦都笑醒了。”越氏话语间小捧崔俣,“我帮中蒋大骁勇,但凡有事,派他出面的多,只要不提红鲤帮,不提我越氏,少有人能瞧出来,公子睿智,无人匹敌。”

崔俣知道这话是捧招,仍难免受用,眸底有笑意轻展。

“世人笑话妾,但凡提起,言语轻鄙话音轻浮,妾皆不在意,又不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计较还要耗力气,妾只要保证关心的人过的好就行……”

这个夏夜里,星月高悬,夜虫鸣叫,越氏话语浅浅淡淡,仿佛不甚在意,却极能深入人心。

她说:“这渭水河道,大大小小百个帮派,一年都头都在伙拼,妾虽在外名声不好,可妾这红鲤帮,死伤却是最少。”

“不管外面战况如何,我红鲤帮,一直未倒。我帮中并不都是汉子,也有岸上过不下去的妇孺,入帮前,妾提醒过她们,水上讨生活不易,随时面临死劫。这话是真。可既收了人,妾就得好好护着,让她们吃饱穿暖,让她们恣意生活,让她们高兴时能大声笑,痛快时能大声闹,伤心时能大方哭,方不负这一腔以命相托的信任。”

“可如今……沙三爷太狠,我护不住她们了。”

越氏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揉进特殊节奏韵律,铿锵誓言,激昂志气,在她嘴里道出,生了种特殊的悲壮,你若不生一点恻隐之心,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妾此前不识公子,短短时日相处,也知公子睿智大义,能否请您……抬抬手,放妾及身后这一众妇孺一条生路?”

越氏眸带泪光,行至崔俣面前,又是深深一礼。

崔俣长长一叹。

厚黑柔克道,今日让他见识到活的了。

老子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兵强则灭,木强则折。

天下至柔是水,无形无状,攻击不得,可它却能揉进绝对力量,无坚不摧。

柔并不等于弱,刚也并不一定就是强,关键看人怎么利用它,怎么恰到好处的利用它。这越氏,正是行家里手。

一番话处处示弱,好像崔俣不帮忙,她们这一帮人就得集体跳河自杀,反正也没活路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连这点怜惜妇孺弱小的心都没有,也就太不是人了。

可话底又好似处处坚强,隐隐表达着底限,有风骨,有气度,让人不得不赞叹欣赏,女子能若此,真真让男儿失色。

若之前交心的‘你们二人情投意合’话题是真的,自己心底生出被理解的感动……就更难破了。

这柔功,着实令人难以抵挡啊。

幸亏今日在此的是自己。

崔俣想了想,道:“夫人这话,着实令人为难啊。”

越氏美眸一闪:“公子这是答应了?”

崔俣不语,指尖轻敲桌面数下,方才反问:“夫人不满沙三……爷强霸,瞧不上他能力?”

“非也,”越氏摇摇头,“沙三爷确为枭雄,能力卓绝,让人叹服。”

“你也心服?”

“服。”

“那为何不降?”崔俣眸光斜过来,映着烛光,灼灼如火,透着射入人心的力量,“良禽择木而栖,你是女子,这等心情该更为强烈。即心服沙三爷,为何不肯依附?”

越氏垂眸,唇角笑意透着冷意:“非妾心冷,只是身在江湖,打打杀杀瞧的太多,早看透了。这河帮,分了又合合了又分,那些见到强者依附的,没了自己名号,没了自己主意,渐渐的,便也没了兄弟,没了后路。我这红鲤帮,谁都不靠,自己人当家做主,虽讨生活艰辛,好歹随心而为,想怎样就怎样,能好好活着。”

“所以你不是不看好沙三爷,而是不看好这河道形势。”崔俣下结论。

越氏倒也干脆:“是。河道利丰,朝堂看着,贵人们拢着,其中利益纠缠,百转千回,不可能谁一个人就能拿下。”

还真是个通透的。

崔俣微笑,修长眸子染上笑意,弯弯如狡狐:“若我能呢?”

越氏难得怔住,眨了眨眼:“公子在开玩笑么?”

“你很聪明,可也该知道,天底下,有比你还聪明的人。”

越氏点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妾从不敢狂妄。”

“这河道之上,或许以前出过聪明人,出过骁勇善战之人,出过有靠山的人,却没有融三者集一身者,所以尽是乱像。如果这样的人,今时今日出了呢?他不但强大,还睿智聪慧,能把所有问题解决好呢?”

越氏不信:“有那样能力的人,何以不去洛阳,要混迹这小小河道?”

“我们打个赌吧。”

崔俣知她不信,此女表象柔弱,心里主意却很定,等闲不能撼动,是个人才,推开不如吸纳。只是无凭无据,他也说服不得,就走起老套路。

“你将你最困惑难解,甚至迫在眉睫的事情同我道来,我想个主意,十日内将此事解决。若我能解决,你便听我的话,归降沙三……爷,若我解决不了,我便从你之言,让沙三爷还你两倍地盘,且送来和书,以后永不相犯!如何?”

越氏眼瞳倏的睁大。

“你也说了,我的劝言,沙三爷一定会听,遂这主意,我做的,答应了,便不会改。两倍地盘,可以做多少生意……我不清楚,夫人心底想必明白的很。”

越氏眸氏忽闪。

崔俣微微笑着,玉白指尖在茶杯沿滑过,竟衬的釉色更加润丽,话也似放到人心头:“只是夫人,你这事,千万别太小,否则显不出我本事啊。”

越氏外柔内刚,是个非常有主意,非常果断的人,想了片刻,就应了:“好!妾便与公子打这个赌!”

“那夫人便好好想想,让我帮忙解决什么问题吧。”

崔俣笑意满满,刚要拂袖起身离开,就被越氏拦了。

“不用,妾眼下正好有疑难,想请教公子。”

崔俣难得欣赏的看了越氏一眼,杀伐果断,隐在这小小河帮,着实可惜了。

越氏笑容依然温切:“公子有所不知,为避沙三爷锋芒,我红鲤帮现已退出渭水主干,眼下隐于往北支流,近河东郡处。若沙三爷肯放妾一把,妾准备往东发展,近洛阳处。洛阳河道最不好啃,有两大帮派极为凶悍,一为飞沙帮,一为夜叉帮,雄距洛阳南面运河,势力极大……”

崔俣听着听着,眼睛开始放光,越氏敢做敢想,心思极大,两个帮派都不好啃,想在这里占一块地盘,相当不容易。他既来了,又定下这赌约,当然收获越多越好。

干什么只想平平安安的打下点地盘,不如将两边地盘一并收过来,连带这红鲤帮,一块给了杨暄!

而且这里离洛阳已近,打完了也别回义城了,直接入洛阳就行,倒省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