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际会,崔俣帮杨暄搞到三处洛阳河道地盘,若说惊险,这里面让他印象最深的两个字却是意外。

被掳,很意外;事因杨暄而起,很意外;红鲤帮越氏头脑聪明清楚程度,更意外。

他的谋计能成,一半原因是此计的确精准好用,另一半,则是越氏机警睿智有大局观,决断不下男子。

时也命也,这些地盘,合该是杨暄的。

他以为上天给予这些已是足够,谁的运气都不会永远这样好不是?

可此时此刻,炽阳之下,微风之中,跪在他面前的……竟是彭平之子彭传义!

崔俣难得怔住,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杨暄悄悄走近,握住他的手又捏又揉好一会儿,他才回了神,偏头与杨暄对视。心中太过震惊,他都忘了警惕杨暄略过的举止,蹙眉敛目,以眼神相询:你可听到了?他们是彭家的人!文城郡那个彭家!

杨暄紧紧握着崔俣的手,甚至以指甲轻刮崔俣掌心,十分暧昧,可崔俣竟半点反应都没有……他难过又失望,面色十分不愉。

崔俣以为杨暄明白了自己的震惊,心情与自己一样,神情更加肃穆。

他挣开杨暄的手,整颜端坐,微微眯了眼:“既不是我河道中人,何以鬼鬼祟祟隐匿行走,欲害我河帮?”

杨暄:……

他也不是不明白眼下形势,只是——崔俣若能有半分心思放在他身上,该有多好。

他浅叹一声,走到崔俣身边坐下。

“我二人不敢啊!公子请明察!”

夏日炎热,即便是浇了凉水,彭传义主仆也没有太难受,反正太阳晒着,一会儿就干了。方才被小老虎和玲珑一路拖来,看起来惨烈,其实只不过磕碰几下,头有些晕,卸下来的下巴装上去没半点不适,唯有中年人胳膊上的小老虎爪伤,算是大伤了。这伤处流血也已止住,留下几道血红印子,看起来吓人,其实并无大碍。

身体是没性命之忧了,可被带到这二位前——

一位相貌姝丽,眉心一颗红痣,宛如谪仙的贵公子;一位彪腹狼腰,身材精悍,目光凶戾,穿普通短打也掩不住气势的少年……不用多了解,一看就知道不好惹,许是河帮里身份尊贵的人物。

此番……还有命出去么?

主仆二人悄悄对视一眼,眸底皆是一片惊骇。

他们也不也抬头看崔俣杨暄,直直跪在地上,头叩地面,声声喊冤。

崔俣指尖轻敲桌面:“你们是怎么到这河帮来的?”

跪着的二人又对视了一眼,顿了好一会儿,那个被彭传义唤作忠叔的中年的人才开口:“不……不小心。我二人只是经过,偶遇河帮伙拼,不知道往哪里躲,这才误入贵帮地盘。”

“哦,是么?”崔俣猛的一拍桌子,“我看你们是别帮奸细,故意潜入我这里作乱的!”

主仆二人一起磕头:“不敢啊……我们不敢啊……我二人有名姓,有来处,并非河帮之人,求公子明察……”

只是求饶,不言其它。

崔俣其实很是理解。文城彭平案都上了朝廷邸报,可见其热闹程度,身为当事人,尤其势力单薄,明显被压制的苦主,彭传义主仆警惕心很高,提防别人是应该的。

河帮是什么地方?是岸上普通人谈之色变,有势力的家族都不会轻易招惹的地方,何况这对情势不妙的主仆?换是自己,也不可能随便交心倾谈,随意求助,更是不可能。

可崔俣实在想知道些内情。

邸报上的,传言里的,毕竟不甚清楚,他想要以此谋太子回朝,就得知道更多东西。

怎么做,能让这二人打开心扉畅谈呢?

他微微眯了眼,心思急转。

杨暄倒是果断,只冷冷嗤了一声:“不愿说实话?来人——拖出去砍了喂鱼!”

彭家主仆立刻面色大变:“您不能……不能如此啊!”

“这河帮是我的,我就是王法,自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杨暄翘着腿,抬着下巴拉着长音,很有一副不讲理的凶悍样。随着他的话,立刻有数名壮汉从四面八方跃进庭院,手里拿着武器,像是立时要治这主仆二人!

彭传义都吓傻了:“忠……忠叔,咱们说,说实话吧……”

忠叔眼看着少爷被壮汉拎小鸡似的拎起来,面上血色全无,头一下一下磕到地上:“小人说!现在就说!”

杨暄抬抬手,让壮汉们放开主仆,狭长双眸眯起,冷光厉厉:“好好说,前因后果悉数道来,可别想把我们当傻子。”

彭传义身子抖如筛糠,弱弱道:“不敢……”

主仆二人再次对视一眼,深深磕了个头,看样子是要坦白了。

杨暄斜斜朝崔俣挑眉:怎么样,我聪明吧!

崔俣:……好吧,这次的确是杨暄聪明。

他给了杨暄一个赞许眼神,就静静听主仆二人说话了。

忠叔道:“我二人……是走了大关系,花了大价钱,才搭上飞沙帮的小头领,想要借其水道势力相护,去往洛阳。船行至此,眼看着不多久就能到码头上岸,谁知突然遇到河帮伙拼,飞沙帮地盘沦陷。战起时,飞沙帮所有帮众前往作战,看护我二人的护卫也撤了,外面动静越来越大,我二人害怕,就逃了出来。因飞沙帮战败,我二人担心被牵连,就躲在一处浅滩矮丛中,一夜不敢动,及至今晨,才欲逃离。”

彭传义:“还没走多远,就遇老虎拦路,然后被抓到了这里。忠叔确曾说过想要卖贵帮消息的话,但那只是为了谋取后路,保住性命,且一切尚未实施,贵帮风声未走露一点,我二人落此境地,实是……实是冤枉啊!”

“你们有名有姓有来历,尤其这位少爷,看起来细皮嫩肉没吃过苦,想必家有余财,去洛阳直接去便是,水路陆路都使得,何以花大价钱请河帮庇护?”崔俣指尖轻点着桌面,眸色微眯,声音意味深长,“该不会惹什么事了吧。”

有杨暄这尊凶神在侧,随意一个眼色瞪过来,主仆二人就吓的面无人色,哪还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

彭传义:“我家在文城,本是富商,我爹极会做生意,积下万贯家财。我爹有一房妾邓氏,极为受宠,其父乃朝廷命官,这几年官做的风生水起,尤为顺利。邓氏不安分,一直借势相闹,想成为平妻,只是礼法不允,她也无可奈何。前年我娘病逝,这邓氏便想升为妻位,可我大安有律法,妻亡可续弦,妾却是不能升妻的。邓氏不依,事情越闹越大,竟买通族老,她不单单想升正妻,想将儿子记为嫡子,她还想将我记成庶子!不但记我为庶子,还要立时赶我出家门!这我如何能忍……”

说到伤心处,彭传义眼红落泪:“我爹虽偏爱邓氏所出庶子,可我也是亲生骨血,又是正经嫡子,总有些不忍,便应了邓氏升她为妻,但我这嫡子之名,却是去不得的……谁知这话方说出没两天,我爹就莫名其妙死了……那邓氏还顺便给我安上了弑父罪名……”

忠叔扶着彭传义,也是眼眶微红:“那邓氏早欲置我家少爷于死地,老爷生时,就百般算计,少爷命大,又有忠仆帮扶,方才保住一条性命,如今老爷去世,那邓氏越发猖狂,请来杀手,想干脆利落的杀了我家少爷,一了百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法子,好歹保住性命,去到洛阳。”

崔俣沉吟片刻:“你们如何确定去洛阳就没事了?那邓氏父亲在朝做官,你们去了洛阳不会更危险?”难道是……他眸光一闪。

彭传义:“不敢瞒公子,数年前我娘曾对洛阳傅家有过小恩,我已去过信,傅家答应在洛阳时,保我平安。”

果然,有人接应。

傅家……洛阳地界上,敢放出保人平安话的,大概就是八小世家里的那一个。

事情好像越发有趣了。

杨暄也听懂了,垂眸问:“傅家在洛阳何处迎你?”

“这倒是没说。”彭传义略有些不安,“因我行程不定,不知在何时,何处入洛阳……不过傅家说了,会时时关注洛阳周边有关我的情况,若有消息,即刻相迎。”

崔俣:“你决意走水路时,同他们说了么?”

彭传义点头:“寄了信,但因第二日我就上了船,傅家后面有何安排,却是不知的。”

微风拂过柳叶,树影轻摇,庭院内一时安静无比。

半晌,崔俣才又开口问话:“你觉得,是谁杀了你爹?”

彭传义摇摇头:“我……我不知道,我爹死的极蹊跷,晚间还同我们一起吃饭,与平日无甚两样,及至夜间,却突然死了……死时身边无人,门窗紧闭,无人察觉半点异样。”

“你不怀疑邓氏?”

“怀疑的,”彭传义点点头,“可是邓氏得知消息,赶到现场时,发散衣乱,面上无妆,仍残存睡意,她应该是真睡了吧……”

崔俣看了眼杨暄。

杨暄捏了捏他的手,跟着问彭传义:“邓氏父亲,与你们家来往多么?”

“之前是不算多的……”彭传义回想着,“邓氏被我爹纳入房中,领进家门不久,邓氏父亲就做官了,邓氏当时就嚷着要升平妻,族人压着,我爹没让,邓大人也没太大表现,只是给邓氏送来的东西更多了。之后数年,四时八节也总有礼来,及至我娘去世,许是邓氏求的厉害,其父爱女心切,就走的勤了起来,今年更是,五月里邓大人心腹管家来走礼送粽子,干脆住在我家没走,可是让邓氏仗了大势……”

崔俣眸色微闪,似是听出了什么,眉梢浅浅扬起,问彭传义:“邓氏父亲对你爹态度如何?可有瞧不起?”

“这倒是没有。”彭传义垂眸,“我爹虽是商贾,可邓氏即入我爹房中,就是我爹的人,做妾身份又矮了一截,邓家气短,哪敢对我爹不敬?邓家管家,待我爹也很是恭敬的。”

……

崔俣和杨暄问了很多问题,东一榔头西一镐,有大处,有小事,件件不与今日河道之事有关。彭传义因慑于二人威仪,不敢不照实回答,心中却极为不解,脑子懵成一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身边仆丛忠叔却听着听着,眸底泛起亮光,心内有了猜测……

待崔俣杨暄不再问问题之后,他突然跪地大力磕头:“二位公子细言相询,对我家少爷如此关心,想是怜我家少爷孤苦,心起恻隐……求二位搭把手,帮帮我家少爷吧!此处离洛阳虽已不远,但邓氏请来的杀手随时可至,若无人相护,我家少爷恐到不了洛阳啊!”

他这一喊,彭传义也明白了,咬咬牙,跟着行大礼,声带哽咽:“不瞒两位,自从得知我爹的案子由地方递往刑部,我便带着下人一路赶往洛阳,本来身边有马车十数,仆丛数十,路上连番遭劫,至如今仅剩我主仆二人……个中坎坷,实难与外人道!我身上所有余钱,日前已全付飞沙帮买路,现在身无分文,但我乃彭家嫡子,手有印信,更掌有家库钥匙,只要两位能助我这一把,我家中财物,任由二位挑拣!”

崔俣差点吹口哨,侧身朝杨暄抛了个眼色,有钱挣啊!

杨暄又趁机摸了下崔俣的腰,扶住他让他别小心跌倒了。

“我二人要的不多,只求能送我们到洛阳!”

“此前狂言说要卖消息,也不过想挣一条性命,如今我二人并未做任何有害河帮之事,求两位不计前嫌,援手相帮!”

主仆二人头砰砰磕地,声如泣血,看得出来的确是无路可走,孤注一掷,想求个机会。

“我帮中事将将平息,你二人之事……略有些麻烦,待我们商量考虑再说。”

崔俣话没说死,主仆二人已非常感激,泪流满面,满含希望的走了。

……

二人走后,下人又送来一壶新茶。

崔俣喝了杯茶,把玩着粉菜茶盏,眉目轻展,微笑忽显:“看来……咱们要真不帮忙,这彭氏主仆必要死了。”

杨暄紧挨着他坐下,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崔俣又道:“这个案子我尚有用,自是不能让他们这么死的。”

杨暄见他没察觉,又凑近了些,两人肩膀挨着肩膀,薄薄自衣挡不住体温浸染……

“却也不能这么干脆利落的帮。”崔俣沉吟着,“这一次,只要让这主仆二人别死,能去洛阳闹腾,就够了。”

见杨暄半天不回话,崔俣皱眉看过来,伸手推了推杨暄肩膀:“你觉得如何?”

杨暄眸梢微垂,看着肩头那只纤长玉白的手,眸色暗了些许:“你说的很对。”

“那行,咱们谈谈计划吧。”决定了就做,崔俣一点也不想耽误时间,立刻站了起来。

杨暄正整个猴在他身上,得亏身体素质过硬,武功够好,否则定会因失去支撑摔倒在地……

崔俣大步走到书房,让下面人去取来水图,洛阳城舆图。

见杨暄面色凝重,以为他沉浸在案情里出不来,崔俣笑着问了一句:“你觉得是谁杀了彭平?”

杨暄虽三心二意,暗挫挫肖想着崔俣并进行某些伤眼的小动作,智商却是没掉的,方才之事引发的思考,他不会比崔俣少。遂崔俣一问,他立刻就答:“我猜是邓氏父亲。”

崔俣眉目微张,似乎有点意外:“为何猜是他?可有证据?”

“没有。”杨暄摇头,“线索太少,官府都查不出来,我又如何得知?只是据现有信息,感觉这个人表现有些不寻常。不寻常,便是疑点。”

崔俣点了点头:“嗯……很有道理。”

“不过凶手是谁,同我们没关系,同我们有关系的,只是这桩事。”

崔俣再次点头:“没错,所以我们要把他二人安全送往洛阳。”

只有人相迎,有人劫杀……这里水略深,需得好好打算。

很快,水路图和洛阳舆图一同被摆上书案展开。

崔俣与杨暄并肩而站,一起看着地图,书房内有短暂安静,落针可闻。

“傅家曾得到彭传义捎信,知其走水路至洛阳,时间就在近日,必会派人相迎……”崔俣凝眸,手指顺着洛阳街道,滑过城门,点到某处山丘,“该是这里!”

同一时间,杨暄指尖循着河道而来,不知不觉,正好与崔俣相碰:“这里!”

指尖碰触的一瞬间,似有噼啪电光,清晰酥麻感觉由相触指尖立时传入心底,两人下意识偏头,双目相对,不消说什么,气氛已很是暧昧。

指尖传来酥麻萦绕不去,崔俣又这么看着自己……杨暄口干舌躁,有点忍不住,幽深眸底似着了火,不由自主的,就慢慢倾身,一点点靠近崔俣的唇。

崔俣眸底映着杨暄倒影,震惊的不知如何是好,杨暄这是对他……对他……啊?

温热呼吸落在脸上的一瞬间,崔俣偏了头,握拳抵唇清咳了几声,若无其事的拉回话题:“你指这处,是何意?”

杨暄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一双眸子幽沉如暗夜,看的人心惊。

崔俣只好移开脸,自己开口:“我的意思呢,河帮私活为隐人耳目,上岸一般不在正经码头,傅家人知道彭传义坐私船,近日到洛阳,却不知道该在哪里迎。运河过洛阳,进城唯有南门,此处——”他点了点那处小山丘,“离城门不远,乃必经之地,又少人烟,认人方便,遂我猜,傅家的人应该会在此相侯,我们只需送二人至此便可。”

崔俣粉饰太平,杨暄本有些失望,但他心里早打定主意慢慢来,虽一时气血上涌有些难挨,倒并不生气,也舍不得逼崔俣。崔俣既然要这么揭过,他便揭过。

“你所言不错,此处——”他也指向那处小山丘,神情安然,“是洛阳城外,上了河岸,难得安静的地方,有密林,地势有高低,最适埋伏。若我是那邓氏请来的杀手,知彭传义上了河道,无法得手,又知其目的地是洛阳……必会在此设伏。”

杨暄不那么看着自己了,崔俣心口一松,缓了好大一口气。

看着身前地图,细思杨暄言下之意,他眼睛微微眯起:“若那傅家人不明具体情形,人来少了……”

杨暄颌首:“此二人必死无疑。”

“所以送佛送到西……”

崔俣声音拉长,杨暄接过他话头:“咱们得看着他们安全入城,方能放心。”

不期然间,二人又对视了。

此刻杨暄目光并不像方才一样漆黑深邃,似无夜空,蕴了不知道多少东西,这时杨暄目光微暖,好似为彼此的默契感觉很满意,看着崔俣的视线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对。

可不知怎么的,崔俣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心跳快快的,好像还受之前那个差点亲到的吻影响。

杨暄对他……是不是又起了心思?

可这辈子,见面时他那么脏,一身一脸泥,狼狈的不行,杨暄的刀还架在他脖子上,不可能对他一见钟情。之后时时在一处,他对杨暄……虽有照顾,但更多的是调|教教导,哪个熊孩子会喜欢严厉的老师?此前杨暄对他,也总是发脾气踹桌子的,怎么可能会喜欢?

难道刚刚……是错觉?

可明明亲眼见到了!

崔俣脑子难得浑成一团浆糊,没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