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城郡,蓝桥已经与木同冷战很多天了。

原因么,自然是自家主子的失踪。

崔俣这辈子职业方向特殊,心知可能会突然陷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中,忠心小厮又太不聪明,他便早有前言叮嘱,若有一日他出了意外,让蓝桥不要着急,且短时间内尽量不要泄秘,不要把事情嚷的纷纷扬扬,只需告诉杨暄便可,杨暄会处理一切。若日子长了,再也瞒不住,便顺其自然。

蓝桥最初听到这种话时吓的不行,有一段日子日夜守在崔俣身边,恨不得在崔俣床前脚榻上守夜,赶都赶不到。后来见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这才放下心,谁知这种事竟还真发生了!

蓝桥赶紧去找杨暄的人,又不敢把消息透给崔家人,不敢睡也不敢吃,害怕的不行,唯一能说两句话的,就是同近身伺候主子的木同了。

木同也很自责,会发生这种事他也有责任,起初还安慰他,和他一起关注事件发展,甚至施轻功带他去杨暄的地盘听消息,保证来去无痕,误不了任何事。

然后杨暄查到了崔俣的消息,叫人准备了船只,立刻赶水路,连小老虎都带上了,就是不带他!

蓝桥很失落。他知道自己笨,也没什么武功,但他担心主子的心是真的……

这也算了,只要主子能安全,他怎么样都行。可杨暄太绝情,后面干脆什么消息都不传出回来,只道了句两人皆平安,不告诉他主子在哪,该往哪里去寻……

蓝桥就不高兴了。

主子也是蓝桥的主子啊,蓝桥得伺候的!

杨暄不说,他决定自己上路,反正走水路往东嘛,他也走水路,没准就碰上了!就算碰不上,他知道主子接下来打算去洛阳。按主子先前计划,时间算着有点紧,主子怕是不能再赶回来一趟,他带着主子东西往洛阳去不就行了!路上碰不到,总能在洛阳等到!

可他把这计划和非常信任的木同一说,木同相当反对。他执意要执行,木同竟还把他看起来了,不让他走!

蓝桥非常震惊:“为什么!”

木同非常淡定:“有沙三在,崔俣不会有事。”

“可主子身边没人伺候!”

“沙三会派人。”

“可我最熟悉主子习惯!”

木同无奈捏眉:“你这蠢蛋,看不出来么,是沙三故意拦你几日,要和崔俣在一块!”

蓝桥不理解:“我伺候主子,沙三也可以和主子在一块啊。”

木同磨牙:“可是你碍事!”

“乱讲!我最懂眼色分寸了,不可能坏主子的事!”蓝桥对自己的职业道德相当坚持。

木同叹气。就是因为你没眼色妨碍人家卿卿我我诉情了,才拦着你啊!

蓝桥回过味来,幽幽说了一句:“所以你是因为知道沙三心思,才帮着他拦我。”

木同翻了个白眼,真不容易,总算转过弯来了,妨碍别人谈恋爱是要遭天谴的知道么!

“可主子要不愿意呢?”

木同哈一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蓝桥瞪着他,“万一吵架了呢,万一主子心情不好不想见沙三呢?主子身边没自己人,想喝盏茶吃口饭都得求沙三,怄个气还要饿肚子,得多难受!”

木同眼睛睁圆,似乎非常不理解,这小笨蛋的脑瓜怎么想到这出的,崔俣那性子,他若不高兴,只怕会让别人更不高兴,怄个气还要饿肚子,这小笨蛋真的了解自家主子么?

“我以为我们是一国的。”蓝桥目光和声音一样幽怨,“没想到你是沙三的人!我不要同你说话了!”

木同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不怕沙三?”

蓝桥鼓着脸,点了点头:“当然怕,他身份高贵,我在他面敢抬个眼都是错,他不高兴了,随手一挥就能杀我,安个不敬罪名,主子也没辙。”

“那你还跟他对着干?”

“可我的主子不是他啊,他看不惯我,要杀我,是他的事,我但凡没死,都是少爷的人,要拼死护着少爷的。”蓝桥神色认真又严肃,“忠仆不侍二主的,哪怕天皇老子在这,我也是主子的人,主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干的坚决不干。”

木同微怔。

蓝桥声音有些低:“我知道我笨,可主子没嫌弃,心里虽没说,但我知道,他把我当家人的。我帮不了主子太多忙,可但凡有点用,我也想全部用在主子身上。前番与沙三对着干,主子并未明言反对,不反对,不训我,就是愿意看到我这样,所以哪怕是死,我也要赶去主子身边!”蓝桥一通说完,鄙视的看了木同一眼,“我们忠仆都是这样的,你不懂。”

木同嗤了一声:“你就说的好听,我也在崔俣身边做事不久了,怎就没见他把我当家人?”

蓝桥哼的比他还大声:“你都没把我家主子当主子,他凭什么把你当家人!”

“怎么可能,我这几年尽心尽力……”

“呸!现在都拦着我去找主子呢,还有脸说尽心尽力?我蓝桥傻,主子可不傻!”

木同愣住了。所以他现在是被一个笨蛋教训,真心,才能换真心么?

他来到崔俣身边,是因为一份好奇心,好奇这世上真有无缘无故无所求就献出性命般忠诚的小笨蛋,这笨蛋还那么蠢,不知道会不会有醒悟的一天,后悔自己所为。见到崔俣后,更加好奇,这样聪明果决,走一步看十步的心机深沉之人,跟着真就不怕哪天被算计被放弃被当成诱饵被别人砍么?

再然后,他就更好奇了,因为崔俣的人物关系里竟然有当朝太子!

这四年来,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品,没做过任何对崔俣杨暄不利的事,一直兢兢业业不遗余力,却也明白,崔俣对他并没有付出安全信任。

所以并不是他能力不够,不是崔俣眼光高疑心重,而是因为自己……没投入真心么?

若投入真心?真能像蓝桥这傻蛋一样,蠢到没边,崔俣还护着?

可若真交付忠心,成为崔俣一个人的人……

“喂,小笨蛋,”木同蹲下,直视蓝桥眼睛,“你将所有心思全部寄于崔俣身上,不难受么?”

蓝桥眼睛睁圆:“为什么要难受?”

“你只顾伺候,你想要的……”

“我想要什么主子都知道啊!”蓝桥掰着手指头数,“我喜欢西街的鸭颈,主子一直记着,每回经过都会给我买;我喜欢颜色漂亮的珠子,主子每回得了都赏给我,有次还直接搬了一箱子别人送的南海彩珠给我;我被人欺负,自己都没当回事,主子却不喜欢,总要教训回去,要不是崔晋同我说,好些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看,我想要的,主子会全部给我,不喜欢的,主子悄悄就能把事办了还不让我知道。不止我,小老虎不会说话,可它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被谁欺负了,主子也全都能知道,样样顺的妥当呢!小老虎比我强,还会捕猎物送给主人,我能做的,就是忠心伺候,算起来还是主子亏了呢!”

木同目光闪烁:“你就不想走?不想成家离开?”

“咦你这问题,怎么同主子问过的一样?”蓝桥歪着头,“我现在没想过这些事,就想呆在主子身边,家里这些丫鬟都捧高踩低的,以前见我就翻白眼,现在见我就笑的甜,太吓人……外面那些,门户高的不敢想,门户低的,聪明灵秀的,我这么笨,怕耽误了人姑娘,憨厚长相一般的……”他眼睛看别处,“我也不敢嫌弃人家,就是伺候主子这么多年,这习惯么……总之,我不会离开主子身边的!主子再说随便我怎么想都会成全,我都不会走的!”

随着蓝桥讲述,木同嘴角笑容一点点绽开。

也许他家死了的老头儿说的是对的,他们这样的人,命中注定要找主人。找到了,找对了,才知道什么叫家国,什么叫传承,什么叫羁绊,什么叫……生命。

付出生命与忠诚去闯荡,哪怕有一天能力不足,出了意外,游落他乡时,也会像那老头儿一样,就算混的像混混,无赖泼皮不要脸,也是心中有信念有坚持,独一无二的混混,总有那么一种时刻,让所有人信任倚靠,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

他也想是那样的人。

独一无二,和别人不一样。

而崔俣……条条样样都让他佩服,错过这个人,只怕这一生,他都找不到合适的主子了。

“我带你去。”

蓝桥正抹着眼泪用力想主意,就听到了这话,一时还不敢相信:“什,什么?”

“我说,我带你去找主子,我知道他在哪里。”

木同说话时仰脸看着夜空,眸色幽深,蓝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时间寻思,当下就蹦起来:“真的?你真知道?可是沙三那边不是封锁了消息……”

“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笨蛋,”木同曲指弹了弹蓝桥脑门,“对于武功人高强的聪明人来说,只要他想,就没有知道不了的秘密。”

“哦哦,”蓝桥一点也不关心这些,捂着脑门往外跑,“那我去把主子的箱子收一收,再给盈小姐晋少爷传个信,咱们就走!”

木同:……心里有淡淡不爽。

……

木同认真起来,办事能力果然不俗。他带着蓝桥,并家里崔盈为崔俣准备的东西,只用四日,就到了洛阳,并且准确找到崔俣住的客栈后院。

杨暄当时的表情略有震惊,这木同一直是个精明的,怎的这回……

蓝桥早已抹着眼泪冲到崔俣面前磕头行礼了:“主子蓝桥好想你……”

“正好,我也想你煮的凉茶了。”崔俣微笑道,“夏日来了,总是胃口不好,难以安睡,你收拾收拾,一会儿去给我煮几盅。”

蓝桥连连点头:“我收拾完就去!”

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骄傲的朝木同炫耀与主子的亲密,木同却陡然明白了,一个熟悉的自己人伺候,对崔俣来说是真的很必要的。

诚然,以崔俣智商,不可能和杨暄怄个气都得饿着自己,但杨暄地位再尊贵,对爱人心思再细,也总有注意不到,或者注意到了却做不到的地方。比如这一盏凉茶,蓝桥的手艺不一定比别人好,味道不一定有多惊艳,可里面花着心思,带着忠诚,许还有过往回忆的怀念……

有些,是只有蓝桥才能给的。

一个人活着,不仅仅只需要情爱,还需要更多更多东西。

他也想,成为崔俣身边的那个特别。

木同行了个极为郑重的下属礼,他单膝跪地,右手抚左胸,表情十分肃正。

崔俣有些惊讶,这个人以前并不会如此。

“属下木同,为主子效忠!”

崔俣目光倏的眯起,半晌才道:“决定了?”

木同抬头看他,目光炙烈:“是,决定了!”

聪明人之间说话,本就不用解释更多,决心与礼节,已表达一切。

“起来吧,”崔俣脸上除了微笑,并没有太多情绪外露,“以后就请多关照了。”

木同也不多发誓表忠心,反正日子还长,行动比什么话都准确。

木同身影隐于暗处后,崔俣看着杨暄,笑容略得意:“他是我的人了,以后你再影响,是不可能了。”

“连你都是我的人,我怕什么?”杨暄心里还是有点酸的,但他聪明的没表现出来,“我就是觉得,你对蓝桥……是不是太宽松了?他有点笨。”

崔俣笑容更大:“你不觉得,一个人开开心心傻乎乎过日子很好么?看着他开心,我心里好像都能跟着阳光起来,就像自己也能这样没心没肺过日子一样……想想就很幸福。”

看着崔俣亮晶晶似乎有漫天星辰洒在里面的眼睛,杨暄……垂头检讨。

他似乎好像从没让崔俣过过这种日子?好像自认识自己开始,遇到的都是杀机,意外,惊险,每时每刻都得抻着精神,连睡觉有时都得睁一只眼。

这条路,荆棘处处,危险重重,胜,则为王,坐拥天下,败,则死,身消骨灭。

他信自己,也信崔俣,二人携手,必能走到那最高位!

他的理想,不仅仅是坐到那张椅子,还想安黎民,整河山,创无上盛事;崔俣之才,亦不只深浅心机谋算,他心思玲珑,见识深远,每每无意间总有金句,促他思考,点他灵台。

这天下有崔俣,是大安之福,百姓之福。

可他从没问过,崔俣是不是喜欢这种生活。虽然崔俣表现的这么适应,这么游刃有余。

崔俣会喜欢看没心没肺的蓝桥快乐,会纵着蓝桥,或许……他一直喜欢向往的,是这样日子?这样平平安安,没有烦恼,傻傻乐着就能一辈子的日子?

若如此……

杨暄深吸口气,走到崔俣面前,握住崔俣肩膀,郑重道:“你放心,以后……我会让你过上这种日子。你只需要傻傻的,笨笨的,没心没肺过日子就好,其它一切,都有我!”

崔俣看着杨暄。

杨暄眸底墨色翻涌,可谓情切意诚。

崔俣伸手在杨暄眼睛前挥了挥,认真问:“你又吃错什么东西了?”

杨暄:“……嗯?”

崔俣眼角一横,丢下个看蠢货一样的眼神,走了。

喜欢看又不代表喜欢那么过,他还喜欢看蝴蝶呢,尤其小老虎扑蝶,难道自己也要变成蝴蝶变成小老虎?

河道上,小老虎不停的打喷嚏,把玲珑急的不行:“阿丑乖啊,难道你中午偷吃胡椒了?”

阿丑甩了甩头,圆耳朵抖了抖,看着东方河面,吊睛琥珀圆眼里涌上些许水汽:定是主人想虎大王了!真是的,离开没几日就想,主人也是太粘虎。没办法,去看看他好了……带点什么礼物好呢?

小老虎吊睛圆眼直直看向水面,肉爪啪啪拍船头:这两日抓的鱼都很美味,就它了!

玲珑一看小老虎动作就明白了,立刻把外裳脱了,拎着小老虎就往水里跳。

“嗷嗷呜——”

“哈哈哈哈哈——”

河帮众人赶紧遮眼睛,玲珑小姑娘虽年纪尚小还没发育,也只脱了外裳裙子,可胳膊小腿都露了半截!怎么说也是姑娘……近几日这样情景看惯了,每每相似时刻,他们只敢转身遮眼,不敢拦玲珑,更不敢拦小老虎。人两个玩的好,别说玲珑那蛮力,那护短的厉害娘,小老虎也惹不起啊,一爪拍过来能拍去半条命!

……

很快,王家秋宴的日子到了。

崔俣跟杨暄约法三章:“最好不要带超过三个人,要带的话,必须保证他们能力出色,不管武功还是潜伏工夫,都得让旁人察觉不到;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不危及安危,不能贸然出手;谨慎低调,避免一切暴露可能;最后,戴上面具。”

杨暄乖乖的全部应下,眼睛一溜,顺便去牵崔俣的手:“那你看我戴哪一个……”

崔俣正好侧身走开去取面具盒子:“我正好也要帮你挑。”

杨暄看着空茫茫的手,眉头紧皱。

这样情形不止发现一次了,近来每次他蠢蠢欲动想靠近崔俣,崔俣总能恰好转身,回回让他落个空。

崔俣拿过盒子,狐疑的看着他:“怎的愣了?想什么呢?”

杨暄手握成拳放在背后,微笑:“没什么。”

“你来看看,这个怎么样?”

杨暄看一眼崔俣手上勾着的面具,差点失手把面具盒子砸了:“这什么玩意儿!”

圆耳朵,圆脸,长胡须,吊睛琥珀圆眼,这这这这不是那丑老虎么!

“阿丑啊,”崔俣看了看手上面具,一脸‘这么明显你都认不出来’的鄙视,还顺手摸了摸面具上的圆耳朵,“怎么样,很可爱吧!”

杨暄:……心累的很。

他深呼吸,郑重提醒崔俣:“咱们是要赴王家秋宴,我戴这个,会不会不太好?”

“你怎么会想戴这个!”崔俣一脸震惊,仿佛刚刚认识杨暄似的,一脸‘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爱好’的惊奇,“这是今日才送来的新样式,你没见过,我才想让你品评一下……若你实在想戴,便戴吧,我可以装作不认识你。”

杨暄差点踹桌子,怎么就成他想戴了!

他抢过老虎面具丢到盒子里,郑重肃然道:“我完全,一点,也不喜欢丑老虎!”

崔俣叹了口气,一脸‘我懂熊孩子傲娇口是心非’的无奈:“好,你不喜欢,因为不喜欢便想尝试戴了有多丑多难受,我也是理解的。”

杨暄:……

“可是今日真不行,你得稳重些。”崔俣修长玉白指尖从一排面具上缓缓滑过,“金的太过奢华,银的又不衬脸色,黄铜的显廉价……”

杨暄修长眼眸跟着那玉白指尖一点点动,崔俣指尖速度快,他眼睛动的也快,崔俣慢下来,他也跟着慢,好像这纤长手指滑过的不是各色面具,而是他的心。

特别特别想抓住那只手,放到面前狠狠舔一口。

“要不就皮的吧,低调又服贴,还透气,戴着也不会硌到哪里不舒服。”

杨暄目光移到崔俣的唇:“……好,都听你的。”声音竟也有几分暗哑。

崔俣眼梢微垂,轻咳一声,转了身。

真不经逗。

原还准备亲自给他戴呢,现在看……挑面具都受不了了,戴更不行了!

“你自己戴上吧,”崔俣挥袖就走,“我去换件衣服,咱们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