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明镜高悬’四字匾额, 下有‘海水朝日’六折屏风,青旗,蓝伞,青扇, 堂鼓两侧拱卫,执水火棍威武衙役整齐在列, 当朝太子着盘龙常服,正坐公案之后,其眉凛冽,其目有威, 气势湟湟, 如彰日月!

一声声脆硬惊堂木, 一句句庄严厉威喝, 围观百姓尚且心怦怦跳,下意识自检有没有做过错事, 邓氏如何不心虚不害怕?

“你招是不招!”

几个字掷地有声, 似炸雷响在耳畔, 邓氏心惊肉跳,耳边嗡鸣,只觉太子胸前金龙紧紧瞪着自己, 一双龙目似喷出火来,转瞬将引天火至此,要把她活活烧死!

“啊——啊啊——”

心间恐惧一瞬间喷出,邓氏再也承受不住巨大压力, 尖叫出声。

纤弱美妇,当堂崩溃,让人颇有几分唏嘘。

杨暄却半点怜惜之意都没有,眉锋目厉,神色丁点没变,甚至更威严了几分。

从这案子暗生变化,带出神秘册子开始,他就知道这案不好审。诚然,因越王平郡王诸方势力参与,他可以趁机从中斡旋,使用障眼法,让自己实力继续隐藏。朝局多变,实力晚一些暴露,晚一些引起多方警觉,就能收获更多。

可复杂形势不是那么好玩的,每一步都要费尽心机,设计的刚刚好。前期准备,崔俣已经为他想到做好,后面的,便要全靠他自己。

这案子,同其它案件一样按部就班审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不管人证有多少,物证有多少,哪怕有了铁证,凶手不认,背后势力相护,他这个坐堂光杆太子,也没办法。

这种‘不熟悉情况’,又处处有掣肘的状况下,如何才能顺利结案?答案是:让这些人自己想要结案。

越王这帮人正等着看他笑话呢,怎么会愿意轻轻松松让他结案?也不难,找到能戳痛他们的点就是了。既然保护纠缠,既然本案做了那么多事,就是有想要的东西。

彭传义手里的神秘册子……

得到它,就能得到一帮忠心属官,如臂使指,莫有不从。

这样的东西,有权力欲的人怎会放过?自己得到消息,正在好好攻略,还没拿到手呢,怎会愿意让别人也知道?

他们恨不得把这事捂的死死,他这太子非要一意孤行,当堂问出来……不想秘密被公布被猜度,他们就得采取一定方式妥协。

这时候,自己就有主动权了!

挖了那么多坑,下了那么多套,一层又一层的交待阻止,以为这就难住他了?

他可是太子,从天命,合民意,怎么会输!

“你家中异状,下仆行为,你之言语矛盾,前后不符,桩桩件件,都表明你在撒谎,你邓家,摆明了想要彭家的东西!不仅想要,还出手行动了!”

杨暄声音森厉,锋利如刀:“那东西到底是何物,死者彭平能势起如厮,你那做了六部吏司的父亲都想要!休要狡言,休要试图逃避,孤这公案上的红头刑签可不是摆着看的!”

“对!说说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一家连脸都不要了!”

“妇人又如何,奸滑者一样可以用刑!”

“为恶者不论男女,更何况不知悔改者!太子殿下,给她用刑!看她招不招!”

“用刑!用刑!用刑!”

“招!招!招!”

围观人群情绪激动,扬起相喝,气氛空前。

杨暄修长眼眸微微眯起,心想越王现在一定很后悔。本来造下这么大势,就为看他出丑,可如今这刑部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许全洛阳的人都来了,总会有那么几个聪明人,会猜会想,若探到更多,这秘密……可就保不住了!

……

越王的确很后悔。他都快气吐血了!

怎么可能是这样,怎么可能会这样发展!太子从未来过洛阳,不可能有这般能量,是谁在助他!那一堆不知道哪冒出来的证人,是谁帮他请的!

会不会是他好弟弟平郡王!

不行……太要命了,不能再让太子这么审下去了,这个秘密,不能再让多的人知道!

越王嘴里喃喃有声,召来忠心属下附耳吩咐一通。

昌郡王精致修眉扬起,呸的吐出嘴里瓜子皮:“哥,什么秘密啊,那么要命?”

越王脸僵了僵,露出一个假笑,亲手执壶给他倒了杯茶:“你还小,傻玩就行了,这些东西不必知道。”

“若我非要知道呢?”昌郡王眉展笑意,目光灼灼,看似在在玩笑,又似在认真询问。

越王伸手摸了下他的头,肃穆道:“……你还小。”

“好吧。”昌郡王呲了呲牙,便没再问了。

……

平郡王今日当然也在现场,他要盯着案子顺利发展,彭传义翻了案,好将册子给他!交手那么多次,他当然也知道越王也在附近,他那好哥哥要没打算干点什么才奇怪呢!

说实话,平郡王心里滋味有些……一言而尽。

为了册子,他辛苦那么久,又是碰瓷荣家甘氏,又是帮忙找证人,为此甚至跟越王直接对撞,吃了不少的苦。辛辛苦苦付出那么多,结果让太子摘了桃子!太子什么都没做,可他奉旨坐堂开审,若案子结的皆大欢喜,就是人家的功劳,跟他平郡王没半点关系!

太子还不一定知道他下的苦,不会承他太多情!

这点是有些不爽,但能让越王吃瘪,能让越王难受,他就爽了!他早猜到,越王也想要册子,可他已经跟彭传义谈好条件,说好了要将册子给他,他的人也看着彭传义,确定其未与越王的人来往过,反正册子十成十即将到手,他一点也不担心消息泄露,这个点,越王急,他却不急。

眼前形势,像他与太子联盟了,太子是正统,名头重,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排挤自己……

想了想,平郡王冷嗤一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能保证是一辈子朋友,一辈子敌人呢?夺嫡是条长久路,走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如今自己势微,已是前所未有的低谷,皇上面前母妃病危都不好使了,谁知道下回怎么样?现在不反抗,就会被越王一口气打压下去,永不翻身!

现下跟着太子,正好能喘口气。只要那册子到手……他就什么都不愁了。

正想着,下面人来报,说荣家那个没用的纨绔出来了。

“这是越王面前的一条狗,虽不聪明,有时用起来效果却很不错。”平郡王低声点评着,也不着急,冲属下挥挥手,“让我那蔡家表弟跟过去看看。”

“可您的外家人……会不会太敏感了,有些不妥?”

“左右之前都闹过一遭,如今却也不用怕了。”

“是。”

……

大堂之下,邓氏早已软倒在地,脸色苍白,唇色近无,吓的抖都不敢抖了。

杨暄再问话,她也不敢晕,不敢反驳,不敢撒谎:“我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有那么个东西,我爹……我爹说那东西很厉害……”

杨暄挑眉:“你父亲?”

“对我父亲……我爹!”邓氏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殿下传唤我爹吧!我真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杨暄眯眼,声音微缓,似带着某中诱导:“你父亲知道?”

邓氏一心想着,自己这么笨,交待的事都没做好,爹那么聪明,肯定能帮她圆,能把所有事说的清清楚楚的……也没管杨暄没怎么问,下意识就答:“嗯知道,我爹知道……”

围观众人又是一愣。

这戏来回反转啊,原来恶人不止有小妾,还有小妾的爹!这一家子心存鬼蜮,借着姑娘得宠的心谋算东西,哪有谋算不来的?

杨暄隐下唇间笑意,一拍惊堂木:“便准你所言!左右,传唤邓氏之父上堂!”

衙役们水火棍齐齐一敲,立刻就有人带头,跑出去传话了。

虽都在洛阳,各条街道跑起来还是需要时间的,坐在堂上枯坐干等也不像话,杨暄便暂停公审,原告被告人证分地方由刑部人员看着,待新证人来后再继续。

类似之事不是没发生过,洛阳百姓很是习惯,齐齐跪送太子暂离,却并没有散开,聚在一起讨论。

“虽案情进展不错,但那邓氏,是不是有点蠢?”

“何止一点蠢,简直太坑爹!”

“对啊就是坑爹!坑的深沉!怎么就把爹给招出来了呢?真是个孝顺懂礼的,自己把罪扛了啊!”

“啧啧,她要是孝顺,就干不出那等对公婆坟不敬的事了。”

“是啊……不过咱们太子,今儿个太厉害了!你们瞧见没?”

“你当谁瞎啊!那‘咻’的一声破雾箭,大家伙看的真真的,咱们这位太子,应的可是天命!”

“应天命也没太骄傲太得瑟,立刻开堂,咱们太子是办实事的人哪!”

“心稳志坚,威仪自生,天命相和,咱们是碰上明主啦!”

……

百姓们热闹,旁的围观群也热闹。

各大小世家宗室官员,见的多想的深的,个中体悟不与外人道。这册子的秘密,不知道的非常好奇,恨不得抽丝剥茧把事弄清楚,知道的呢,恨不得立时抖点什么引开大家注意力,千万别盯着这个点!

洛阳处处,气氛不同。

茶楼上,蓝桥手脚伶俐的给崔俣换了盏茶:“少爷,今儿个太子好威风呢!”

崔俣低头饮茶,唇角含笑:“嗯,表现还算不错。”

“我以后再也不讨厌他啦!”

……

刑部后堂里,史福也适时给杨暄端来茶盏,可杨暄还没喝呢,娄德明就追过来了。

“太子殿下万安。”他今日做为旁审,一直站在堂下,太子去哪,他自然也知道。

杨暄微微皱眉:“娄大人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事?”

娄德明面色略有为难,踌躇片刻,方道:“殿下,咱们这案子这么审……是不是不太好?”

“娄大人有何见解?”

“咱们审的是命案,要判的是凶手,这般纠结一个无甚紧要之物,是不是有……偏了?”

杨暄眉敛目垂,掩下眸底讽刺。不这么偏,怎么可能有结果?

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杨暄早就在崔俣调|教下,练的炉火纯青,娄德明自是看不出太子想法的。见太子没说话,他还以为太子不懂,试着解释:“本案不仅仅是一个不起眼的商家命案,因之前邓氏胜诉,荣家那位——哦,就是洛阳八小世家的荣家,这一代嫡子中有个妾氏姓甘,借着这事求了宫里娘娘的话,正了妻位。谁知这甘氏后又来与蔡家生隙……这蔡家,是宫里平郡王的外祖家。您看,这案子涉及各处脸面,大家都盯着呢,您是不是——”

“孤记得,这案子此前,是你主审的吧。”

杨暄只用一句话,就噎的娄德明一愣,说不出话。

“若案子最终判定结果不同,你这官帽,就保不住了吧。”

又是一箭。

娄德明直接跪下,汗如雨下:“殿下……殿下,下官并非想请殿下循私救下官一命,下官是真心替殿下着想啊!殿下久不在洛阳,不知这官场朝堂里各种规矩,这样蛮干,是要吃亏的啊!”

“娄大人自顾不及,却能分神关心孤……孤很感动。”杨暄捧着茶盏,静静看着娄德明,“可坐堂问案,不就是要一切大白么?即有疑,便该解。”

娄德明见太子方正如此,心里急的不行,一念生一念死,官场难行,他这一次走到风口浪尖,此番不但要得越王的眼,还要自救!他想了想便又张口:“殿下——”

“派去请邓大人的衙役,何时能归?”杨暄又阻了他的话,摆明不想再谈之前话题。

娄德明眼神闪烁:“这个……下官不确定。”

怕不是不确定,是耍什么花招了吧。杨暄看了眼史福。史福微微颌首,悄悄退后,不知不觉的离开了房间。

“孤看你们这刑部,得用的官差甚少啊,怎么今日开堂,连个掌固都没有?”

娄德明擦汗:“近来也不知怎么的,大家都忙,赶上了,所以……”

杨暄慢条斯理喝茶,好像只是随便问问,并不在意答案,又好像万事了然,早就知道是什么回事,听不听的没关系。

娄德明心里就打起了鼓。

正好此时,杨暄耳朵一动,听到外面有动静,便扬声道:“娄大人不必担心,孤奉旨审此案,大人相助良多,带卷宗进宫不厌其烦为孤解释,带孤来牢狱提审犯人,如今又提醒孤凶手方向的可能性——孤承你的情,必会回报于你。”

“啊?”娄德明就懵了,他干了啥?不就是尸位素餐一直不配合,让太子步履维艰,干啥啥不顺么?怎么就有功了?

还没反应过来呢,就有两个人推推搡搡的进来,一进房间,先异口同声怒视娄德明:“我就知道你这狗官靠不住!”

来人正是荣家荣炎彬,和蔡家蔡学礼。

自然是听到了太子方才的话。

娄德明微怔,蔡家指着邓氏败诉打脸呢,会向着太子讨厌自己尚有原因,可这荣家……他可是在帮忙的!

碰上荣炎彬火火烈烈,仿若控诉叛徒的眼神,娄德明方才明白,这是以为自己反水了!天地良心,他一心向着越王,怎么会反水!太子看着再正,毕竟一点实力没有,没准就是给越王下菜的呢!

见太子威坐,二人忙又行礼:“荣炎彬|蔡学礼,见过太子殿下。”

杨暄叫起,问他们:“你二人前来,可是有急事?”

蔡学礼赶紧请罪:“突兀前来,拢了太子歇息,实为不敬,可外面没人守着,我二人以为——”

“无需请罪,”杨暄摆了摆手,“直接说事吧。”

蔡学礼便不客气了,指着荣炎彬:“是这样,这厮心中有鬼,欲要狡言迷惑殿下,我看不出去,便跟了来。”

荣炎彬就不服气了,瞪着眼睛:“你才心性不正,打着小主意呢!你若不关心,为何看到我过来了!”

蔡学礼火气上来:“你少以势压人,宫里有位娘娘不了起啊,我家宫里也有,还生了皇子的!你要敢仗着那么点关系想压太子,我就敢把你告到上头!”

荣炎彬也撸袖子:“呸!有种你来啊,看咱们谁厉害!我不过进来看个热闹,怎么是势逼太子了!”

蔡学礼:“看热闹不会在外面啊,到里面来,定然是同太子有话说么!怎么着,你那小妾娘还是不甘心,让你把这案子里邓氏保住,她那正妻位就保住了?我呸!没规矩就是没规矩,就这点觉悟,还想当正妻!”

荣炎彬:“我娘得不了好,你家那泼辣媳妇子名声就正了?整个洛阳城谁不知道你蔡家,就是三个字:没教养!”

……

二人话赶话,吵了好一通,拉这个下水拉那个举旗,一来一去,倒是说清楚了彼此的关系网,有多大,有多能保事,有多能坏事。

杨暄心思微转。这些纨绔们提醒方式倒是特别,若荣炎彬一人来,叭叭说一通越王势力范围,能做到的事,恐吓效果还真不错。不过因为蔡家到来,也展开了平郡王的势力范围,虽然不比越王的大,但真要死死硬磕,越王还是要掂量掂量的……

两位同父兄弟的交锋很激烈,意思也表达的很清楚,就看杨暄站哪一边。

然而早在踏入洛阳城之前,杨暄心中计划已定,管他东南西北风,自不会摇摆。

“两位不必吵了,孤心意已定,绝不会改。待到那邓氏之父过堂,招了那物是何,此案必破!”杨暄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清晰脆响,声音不大,却似撞在心头,“若那位邓大人要脸面,衙役们请不来,孤就亲自去请!”

太子心意这般坚定,别人便不好说什么了。

荣炎彬和蔡学礼互瞪片刻,朝太子行了礼,双双无趣的走了,转头就跟自家上头带话。

平郡王得到回馈,很是满意:“对嘛,就是这样,审!审死他们!”

越王收到回馈却更不高兴,眉头皱的更紧。

眼下太子一意孤行,四周窥探目光太多……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早一点搞定彭传义。今日过后若这彭传义罪名还在,他还有机会威逼利诱各种操作,若彭传义被判无罪,他再想拿捏……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就是机会不太好了!若秘密再泄出去,大家都知道了,他能拿到册子的机率会更小!

如今怎么办?要案子还是要册子?若执意保案子,不管册子,以这太子和平郡王的折腾劲,估计全部鸡飞蛋打,什么他都得不到。如果不管案子,只想册子呢?

让邓家把这罪认了,谁都别提册子的事,彭传义囫囵出来……起码还有争抢机会!

可这有点自打自脸了。之前做那么多,就为了现在这样自己难受么?但要不做……将来只怕会更难受!

越王纠结一会儿,嘴皮这下真咬出血了,末了一砸拳,算了,干了!

……

衙役奉太子令,传召邓氏之父邓祖通,本该迅速行动。可被娄德明这个上司压着,他们看似麻利出来了,其实并没有速度很快,三步一停,好像在等什么命令。

史福让太子暗侍们跟着,大家也只是跟着,并没有做多余的事,也在等着前方变化。

突然,有武功高强的皇子近卫飞身靠近了衙役,衙役们脚步立刻就快了……

没多久,刑部大堂上,就押来了彭平之案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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