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暮雪睁开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起来的太猛的缘故,她感到了一阵眩晕和不适。

“你身上的余毒刚散去,最好躺下休息会儿。”这个沉静的声音一响起,似乎天地都突然沉寂下去,陷入永恒的静默,静的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天已放亮,火堆旁,黑衣男人背对着她在拨弄着火,风帽低垂,遮住了眉眼。

暮雪扶着额头坐了会儿,等那阵眩晕过去:“这是哪儿?”入目皆是灰败的山野,不是昨天她遇险的地方。

“狐山。”

暮雪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着寸缕,她也不吭声,看到自己的包袱就在旁边,就随手拿了过来,穿上一套备用的衣服。这已经不是昨天呆的地方了,难得这个男人过来的时候还没有忘记把她的包袱带上。

地上堆着积雪,暮雪的脚步走上去却一个脚印也没有落下,她轻轻走到萧逸的身后,将匕首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为什么我没有穿衣服?”大师兄告诫她,若是被男人看到了身子,一定要杀了他。可是眼前的人昨天救了自己,还不止一次,那就听听他的解释吧。

萧逸早就听到了她的动静,不知怎地,却一动也不想动,那是一种深深的疲倦,深入骨髓,危险来临也不想躲的倦怠。似乎那个人离开以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这大概算一种病吧,无药可医的那种。

也许是因为知道她伤不了自己吧,萧逸给自己开脱。小女孩的声音近距离地传入耳中,恍然间便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飘渺的怅然一闪即逝,却让萧逸久久不能回神,全身心地回想这种怅然来自何处,自然也就没有解释。

暮雪催促地收紧了匕首,迫得萧逸后仰。

这一后仰,萧逸的风帽顿时掉了下来,他的眼上犹自覆盖着白绫,下巴冰白透明,唇色浅淡,形同冰雪捏的人儿:“抱歉,毒气已经入了五脏六腑,为了救你,我不能不这样做。”

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也没有惊慌尴尬的神色,声音沉静得不起分毫波澜。

杀气冰消雪融,暮雪收了匕首,认真地说:“抱歉。”

萧逸没有说话,只是摸索着又带上了帽子,心里却遍地荒芜。原来,她的声音跟那个人很像,但也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他将一个玉瓶扔给暮雪:“我只处理了你脸上的伤势,剩下的你自己抹吧。”

暮雪怔了怔,摸了摸脸,昨天被大妖扇出来的外翻的伤痕已经平复如初,只有血污还残留在脸上。她也就没再客气,坐在地上给自己上药。这瓶药应该是仙药,抹到伤口上立即愈合如初。

萧逸没有取下白绫,却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天空,神思不属,有一种无形的悲伤从他的身上散出,将他的灵魂拉去了另一个世界。

暮雪的眉毛抽了一下,似乎那里连接着心脏,她忍不住问:“为什么没有离开?”

她的声音清澈如同山泉,让人总是忍不住想多听几句,可惜她惜字如金,每句话都异常简短。

“因为昨天你昏迷前说不能离开。”萧逸的口气温和,仿似方才的一切浑然没有发生。

暮雪歪歪头,迷惑。这个人是傻子吗?狐山这么危险,他竟然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在这里逗留了一夜?而且不可能没有妖怪袭击吧,他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恩,虽然承蒙他守护一夜,但还是改变不了他是傻子的事实。

“白绫?”

萧逸微微笑了起来:“不急,我突然想体会一下眼睛看不到是什么滋味。”

“什么滋味?”

萧逸还是笑:“难受。”

暮雪确定了,他就是个傻子。

萧逸顺手扯下了白绫,风帽越发地低垂,却并不影响他的视力,只不过外人看不到他的脸也就是了。刚摘下白绫,他就发现暮雪一直在盯着他看,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光透入,专注异常。

“怎么了?”萧逸微笑着问。

暮雪有些失望的样子,摇摇头,没有回答。刚好萧逸有心事,也就没有多问。

温泉上方热气缭绕,再远一些就是白茫茫的雾气,隐约可以窥见狐山主峰的轮廓,像是一只横卧酣睡的狐狸,本应该是憨态可掬的模样,它的眉间却竖着一道细痕,似笑非笑,透着一股莫名的邪气。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暮雪是因为不想说,萧逸则是因为出神。

雪花旋转着从空中落下,无始无终。暮雪呆呆地看着头顶的雪花,突然觉得这个情形非常熟悉,似乎在久远的过去,她也曾在什么地方,就这样注视着雪花飘落,注视了千万年。

一阵冷风吹过,暮雪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萧逸察觉到了她的颤栗,这才发现自己冷落了这个小姑娘,心下歉意,便说:“冷吗?”

暮雪点点头。

萧逸试图让这个小女孩开心一些,就哄她:“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还能让你暖和一些。”

暮雪的表情不变,目光却闪烁了一下,眼睫毛也颤了颤,半响,她点了点头,目光飞快地在萧逸的身上溜了一圈。

萧逸一直注视着她,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的脸上血污还没有洗去,整个看起来就是一只小花猫。明明是个孩子,却总是做出一副大人样,想看戏法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萧逸微微一笑,他问:“喜欢春天还是夏天?”

暮雪的眼睛里有了雀跃之色:“春天。”

萧逸摊开手心,他的手心有一粒种子,那颗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出了两根嫩芽,嫩芽快速生长,顶端多了一个白色的花苞,花苞优雅地舒展,花瓣薄而清新。他将盛开的那束花递给暮雪。

暮雪有些惊异,眼睛亮亮的,接过花闻了闻,有一股冰雪的味道。

可是没有变暖和啊。

萧逸看出了她眼里的疑惑,蹲下身摸摸她的头发:“看你的身后。”

暮雪转过身去,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山谷里的冰雪快速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土壤和灰色的草木。像是被春风吹过,气温升高,地下深埋的种子破土而出,昂首向天,瞬间开花,紫色的风信子,白色的栀子花,大红的牡丹,百花齐放,将山谷装点成锦簇仙境。

山上的树木也长出了一抹抹新绿,浅浅的绿色像是烟雾笼罩了山上。桃花梨花红白交映,点缀其中。

方才还满目冰雪,转眼间山谷便过渡到了春天。风一吹,各色花瓣纷纷飘起,遮掩了暮雪的视线,也扬起了她的发丝。

一不小心,暮雪手里的那束花便飞了出去,她踮起脚,伸手去抓,却没有抓到。萧逸轻轻挥了挥袖子,改变风向,将那束花重新送到暮雪的手里。

他弯下腰,笑道:“看,没骗你吧。我把春天送给你了。”

暮雪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做了一个让萧逸有些意外的动作。隔着风帽,她主动用脸蛋贴了贴萧逸的脸,有些依恋的。

虽然还是没有见到她的笑容,但是她应该是开心的吧,萧逸这样想着,笑了笑。

他想的没错,暮雪确实很开心。她低头研究着手里的花束,确认了这个法术不是幻术,而是真实存在的。这个男人似乎用了某种力量,改变了这个山谷的气候,这种力量,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记载。恩,想不起来了。

她又想起狐山夜晚很冷,她昨晚却睡得很暖和,醒来时发现一件裘衣,铺了一半,裹了一半。不用说也是他做的。

那件裘衣还在她方才躺着的地方,暮雪将它捡起来,发现它虽然在地上委顿了一夜,上面没有却一丝污垢褶皱,银亮璀璨,熠然如新。

暮雪不确定地说:“狐衣?”有一件宝衣,刀枪不入,入火不燃,沾水不湿,遇污不垢,同天底下的很多宝物一样,行踪不明,该不会就是这件吧。

萧逸漫不经心地说:“喜欢么?喜欢就送你好了。”

暮雪摇了摇头,双手捧着交还给萧逸,她的眼神很冷,却很干净,像是昆仑山巅的雪,几乎没有一丝杂质,纯净无垢,无贪无嗔。

萧逸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无声地笑了:“好孩子。洗洗脸吧。”

暮雪站着不动很是配合地让他摸自己的头,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脸上还是漠漠的没什么表情,身上冷冰冰的气息却褪去了一些,等他摸完才走到泉边洗脸。

暮雪先试了试水温,发现是热的,就快速地清洗着手上的血污。

萧逸说:“你昨天说不能离开,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师兄要过诞辰,我想送他绯灵草当贺礼。”

说完,她低下头继续洗脸,近乎透明的肌肤一寸寸露了出来。

萧逸如遭雷击,浑身僵硬,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全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呼出了一声叹息。

“师兄很好。有时候会咳嗽。绯灵草能治咳嗽。”暮雪觉得恩人很好,因此她勉为其难地多说了几个字,认认真真地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要采摘绯灵草。

良久没有听到回应,暮雪诧异地回头,探询似地看着萧逸。

“没什么,”萧逸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只是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很惊讶,想不到还能……谢谢你。”

暮雪问:“谁?”

萧逸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家师。”太像了,简直就是师父的缩小版。可是她不会是师父。他的师父并非人类,死后不入轮回,即使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寻不到她的半分踪迹。

暮雪对于自己长得像谁没什么兴趣,就随口说了一句:“你的剑术那么好,你的师父一定很厉害。”

她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穿越了漫长的距离抵达他的耳边,遥远而空洞,萧逸凝视着她的笑脸,说:“是很厉害,我永远也比不过。”

暮雪皱眉,一脸严肃地思考,她明明夸奖了他的剑术,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低落?

萧逸突然不能直视她的脸,移开了视线:“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家师已经过世很久了……”

暮雪愣住了,还没有等她搜肠刮肚地想好安慰的话,就听萧逸说:“你不是要去采绯灵草么?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暮雪立刻忘了好不容易想起来的一些安慰词,摇头:“不用。一个妖怪说,雪洞里有雪狮子,危险。”

“雪洞么……”萧逸喃喃,沉吟,“没关系,有我在。”

暮雪不动,还是站在那里盯着他看。

这个孩子一向都是这么看人的吗?萧逸被她盯得很有压力,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不想送给师兄礼物了吗?他收到礼物一定会很高兴的。”

暮雪有些心动,想了想,她背着手说:“暮雪。”

这一次,萧逸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回应。其实他听懂了暮雪的意思,她想跟他互通姓名,认识一下,但是他的名字有太多人知道,眼前的小姑娘估计也听过,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他并不准备告诉她。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小姑娘正吃力地踮着脚尖摸他的头,表情很冷漠,手上的力道却很温柔。大概是方才他摸她的头,她暗暗地记住了,这会子反过来用到他的身上安慰他。

她大概没有安慰过人,口吻还是冷冰冰的:“不要难过。”

小姑娘以为他还在为师父的死难过吗?她的个子还不到他的胸口,却这样努力地安慰他。男人有些哭笑不得,然而不知怎地,他没能笑出来。良久,他才低声说:“我不难过,很久以前我就不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