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让姚原突然好转,只怕会坐实他中邪的传闻,所以君如毛遂自荐,说是自己能治好姚原的病。其他人都反对,只有姚母答应了,她一字一顿地说:“若是能治好我儿,这姚府的东西只要你看得上的,全归你!若是治不好,你要为我儿偿命!”

君如自是无不应允。她随意地抓了一把黄连,又随意地摘了几个银杏果,又随意地添了一把辣椒和红糖,苦辣酸甜应有尽有。喂姚原喝下去的时候,即使在昏迷中,姚原也显出了十分的抗拒,不过他柔弱的力道完全挡不住君如如狼似虎心狠手辣的强灌,咕噜噜全喝下去了。喝完以后,脸色呈现出一种比中了诅咒更为难看的颜色。

就这样足足过了三天,姚原才醒了过来。他是被一阵噪声吵醒的。耳边持续地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每当他以为那个噪声会停下来的时候,咔嚓咔嚓的声音又坚持不懈地响起来。

太吵了,谁啊?

姚小公子怒了,拼了命地睁开眼睛,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缺德!结果他一睁开眼睛时差点儿又被吓得背过气去,只见一个女鬼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瞳孔只剩下一片无光的黑色,她手里拿着一个胡萝卜,咔嚓咔嚓地吃个不停,一个完整的胡萝卜很快进了肚。

姚原迷惑地想,鬼爱吃胡萝卜吗?

“啊,你醒了。”

原本应该喜气洋洋惊喜万分喊出来的话硬是被她说出了惊悚的效果。

不过,她一开口,姚原也听出她是谁了。

“君如?”姚原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

这个时候姚母进来了,见此情形不悦:“君姑娘,阿原他大病初愈,需要静养。”

君如放下胡萝卜,倒是难得的听话:“哦。”

姚母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姚原醒了,用绣帕捂住嘴,眼泛泪花:“阿原,你醒了。”

君如见母子俩要说话,自觉地向门口走去,却被姚母喊住了。

姚母指着君如说:“阿原,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记得要报答她。”

姚原有些惊讶:“母亲,我跟你说过,她……”她可能害死了大哥。

“阿原,我姚家的家训便是有恩便报,你无凭无据地怀疑君姑娘本就是不该,在人家对你有恩的情况下不思先报恩,反而惦记没来由的仇恨,我不记得这样教过你。”

姚原摇头:“君姑娘,你有恩于我,我自会报答。但是在此之前,我想确认一下,我大哥的死跟你有关吗?”

他的神情磊落而坚定,定定地看着她,却并不咄咄逼人,呈现出一种理智的节制,那是世家百年富贵风流浸润出的风骨,遇上不媚,遇下不骄,不以家世而自傲,不因文人之气而嫌位尊。

所以,即使被误解,也让君如也生不起半点儿怨气,更何况,对于他而言,她的确很可疑。

君如并不觉得委屈,因为他值得她受委屈,所以亦认真地说:“没有!”

姚原点点头:“我相信你!那么,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姚原的恩人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后若有差驰,姚原愿效犬马之劳!”

“哦,那你先给我磕个头吧。”

姚母虽然不赞同,却并没有阻止,她觉得君如的要求并不算过分。

姚原果真撑着虚弱的身子下了床,撩起衣摆,给君如磕了一个头。

君如默默看着他迟缓的动作,担忧,那个诅咒虽然解除了,对姚原的魂力还是造成了伤害,所以他沉睡了三天才醒。而且,往后他的身体会很容易生病。要找些补魂的丹药来给他服用。

姚母扶着姚原躺进被窝,又道:“君姑娘,我承诺过你,但凡你想要而姚府有的,都可以给你。现在,你可以说说想要什么了。”

君如神色不动,头也不抬地说:“不急,先记着吧,以后再说。”

姚母并没有因为她的这句话而释怀,面上闪过一丝冷意。她原想着赶紧将诺言兑现,既全了名声,又打发了君如,就算是万贯家财,给了她,也不再有后顾之忧,一般眼皮子浅的这时候应该已经提出要求了,这个君姑娘却这样沉得住气,真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姚母当下暗暗起了忌惮之心,动了将君如同姚原隔离开的念头。

姚原养伤的这段时间,梦魇像是人间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君如也四处在人间妖怪非人之处寻求补魂的丹药,无暇呆在姚府,倒是让姚母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君如每晚还是会照旧栖在姚原的房梁上,只稍稍休憩一会儿,别的时候都在强打起精神守护着他。

两年后。姚原的房间。

萧逸问姚原:“所以,你想知道她为什么和你同榻共枕?”

姚原怅然地说:“是啊,我想确认一件事。”

萧逸对于感情的事情一向迟钝,暮雪却是了然:“姚公子,你喜欢她对吗?”

姚原苦笑:“被你看出来了。”

暮雪微笑。他们第一次见到姚原是在熙熙攘攘的街口,不可能那么巧他一眼就能认出萧逸,因为他从未见过萧逸,只看过画像。除非他本来就在找人,所以才认出了从未见过的祖父的恩人。

他不仅派人去找,自己也在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身影,在他分不清是爱是恨的时候。

暮雪说:“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君如姑娘确实是事事为你着想的。”

姚原怅然:“是啊,为了保住我的命,她真是费尽了心思。”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君如姑娘说的那些气你的话,其实是出于一片好心。”

姚原迷惑:“一片……好心?”他像是没有听懂暮雪的话,眉头不自觉地颦了起来。

“就像惊马那件事吧,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说的时候,笑容都多了吗?可见当时你的心里也是愉快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想,就是因为见你开心了,管家才会笑呢。”

姚原摸着自己的脸:“我的笑容多了吗?我还以为她有意气我,原来还有这一层深意。那敢问姑娘,君如她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呢?”

暮雪摇头:“君如姑娘心思很深,这个我也看不透。”

姚原说:“是啊,你也不知道。但是我很想知道她有没有喜欢过我。她为我做那些事仅仅因为恩情,还是她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萧逸颔首:“那么,如你所愿!”

在他点头的功夫,四周的景色浮光掠影般逝去,昼夜交替,光阴变幻,光线在他的脸上打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静默的容颜有着时光岁月亦无法改变的清隽安宁,在这飞快流逝的时间里,恍惚间便有了永恒的意味。

暮雪不经意间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而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似乎看着她,又似乎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安静而没有焦距。

见她抬头,萧逸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一笑,与此同时,溯时完成,屋里的场景定格到了黑夜。窗外的雪光隐约透到室内,留下满室银霜。

暮雪心如刀绞,她知道萧逸在透过她看什么,却无可奈何。这样的萧逸,让她很是心疼。

而姚原,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房梁上的身影拉走了,上一次他没有往上看,所以不知道君如在上面。这次,他一眼看到了心爱的姑娘,她盘膝坐在梁上,穿着小厮才穿的麻布衣,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困到了极致,却不敢睡。

她的眼珠子转啊转,转成了斗鸡眼,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挡住眼皮的下垂趋势,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睡着了。

姚原微笑。君如的出现,是他死板一成不变的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在她的面前,他不知不觉地流露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而不必顾忌什么,轻松而惬意。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赶她出府,那些,都只是他想去找她的借口。

君如睡得很不安稳,即使在梦里也紧紧地皱眉,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她的身子一沉,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无神地直视着前方,发了会呆,她的眼睛一亮。

然后她就从梁上跳了下来,向着床上睡着的两年前的姚原走去,走了几步又撇撇嘴,走向窗户,把窗子推开,然后爬上床,八爪鱼一样将他抱了个严实。熟睡中的两年前的姚原张着嘴睡得正香,君如的这番动作也没把他惊醒,他甚至配合地侧侧身,把君如往床里让了让。

君如咂咂嘴,也睡得香甜了。黑暗中,交颈而睡的两人像是水里的鸳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姚原明白她为什么要采取那样的睡姿了。以身体为盾,无论什么危险来临,她都能在第一时间为他挡下攻击。她是为了……保护他……

等室内重归于寂静,姚原来到床边,俯下身,隔着两年的时光,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即使那个吻她不能感受分毫。

萧逸走到他的身边,说:“因为你前几世的不幸,君姑娘似乎形成了一种执念,想让你活着的执念。为此,她的行为可能偏激了些,但是……”

“我知道。我不会怪她,相反,我很庆幸。”若是她喜欢他,他对她的伤害恐怕会加倍吧。幸好,她对他无意。

他的神情太过平静,反而让萧逸感到一丝不祥:“你……”

姚原焉能不知他的担忧,说:“恩公,你看,我背负了那么多,不仅是姚府,还有我的家人族人,所以,虽然明明知道对不起她,我却不能不继续走下去。而且,只有走下去,才能不让她失望……所以,我不会做傻事的,你放心!”

萧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很对。”姚原跟他终归是不同的,姚原有着他所没有拥有的勇气和坚强。

姚原的眼睛发红,吞声道:“还要再麻烦恩公,我想知道我的母亲,她是不是也死于非命……”

还有,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希望,君如她没有死,也许她只是生他的气了,离开了,等他找到她,她就会原谅他了,她那么在乎他是否活着,只要他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她一定会回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