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芦是一片隶属于昭泽的水域。昭泽多水,是这片大陆最大的淡水湖,里面生长着不计其数的水生生物,周围的居民主要以渔业为生,是时,安都所属的大庆还算风调雨顺,所以百姓们的日子不算太难过。

长芦,地如其名,就是一片芦苇生长地,高过人的头顶的芦苇立在一望无际的泰北平原上,风一吹过,形如浪花翻滚,一片霜白。水鸟掠水飞过,低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鱼儿跃出水面,不时有小舟远驰在天边,安详而富康。

“你们要打听五百年前的战役遗址啊,这个太多了。五百年前是大陆上最乱的时期,好多战争啊,泰北平原作为适宜交战的场地,发生了不计其数的战争。那血啊,把平原的土壤都浸透了,现在你去铲铲芦苇下面的土,还能挖出很多白骨呢。”

水印听完了老太太喷着唾沫星子的话,走过来对萧逸摇了摇头:“线索太多了,不好打听,你问问那位将军,看看能不能得到更多的讯息。”

萧逸如言唤出鬼将军,虽然这是大白天,但是鬼将军修炼年份够长,已经不惧日光了。

鬼将军一出来,脸上就现出了茫然,他环顾着左右,喃喃:“我应该来过这里……很熟悉的感觉……应该是这里没错。那片芦苇……原来是没有的……”

萧逸耐心地问:“您叫什么名字呢?还有您的主公是谁还记得吗?我们需要知道具体的地方。因为了解的太少,我们没有办法行动呢。”

“当时,为了抵御狄族入侵,我的兄弟们响应朝廷号召,通过征兵入伍,来这里打仗……我被委任为将军,带领他们捍卫国土。我的国家国号为庆,圣上名讳为王开,我本名李福山,是原安西山县人。”说到这里,目光有些悲伤,“我的家人想必早就化为一抔黄土了吧。”

水印又回去问了一趟,这次很快就回来了,面色有些古怪:“那位老人家说,李福山她有印象,就是那个抛下弟兄们临阵脱逃,害得弟兄们群龙无首,孤军奋战,结果全军覆没的逃跑将军嘛。她说,你的那些冤死的手下们现在还汇聚在鬼城,不愿意离开,想找你索命呢。还说,一到晚上,鬼城就会传来呜呜的风声,那是鬼魂们在呜呜地哭泣,为自己的命运叹惋……”

还有一段话她没有说,据说当时的圣上听说有这样亵渎职守临阵脱逃的将军,当即大怒,将他满门抄斩,还说要是能找到他,一定要将他凌迟处死。

鬼将军面色大悲:“我没有!我……”

萧逸安慰:“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兄弟们若是因此而怨恨我,我无话可说,因为确实是我没用,没能搬回救兵回去救他们,我李福山,这就去请罪。”

说着,他化作一团绿火,飞速地掠向远方,带动的阴风掀起了萧逸的额发。

萧逸问水印:“师父,他想起来鬼城在哪里了?”

水印:“……不知道。”

话音刚落,鬼将军一头撞了回来:“鬼城在哪里?”

萧逸无奈地摊开手心,上面是鬼将军的小骷髅头:“您还是进到这里面吧。让师父带我们过去好吗?”

鬼将军讪讪,依言而行。

水印带着他们七扭八歪地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了一片空地上,多少年过去了,这片浸润了鲜血的土地还是没有任何草木长出,地上散落着无数枯黄的尸骸,散落的甲片,还有残破的旗帜,生锈的武器。

萧逸捡起旗帜看了看,见上面绣着半截庆字,不禁诧异地挑了挑眉。

除了大庆的旗帜,剩下的就是镶着野狼的战旗了。像是从那场战役之后,这里就没有再发生过任何战争了。

萧逸不解:“奇怪,这个战场似乎还保留着五百年前的样子……”

水印笑道:“你忘了这里闹鬼了,哪个打仗的不要命了,继续把鬼城当做交战的场所?”

萧逸一时间忘了凡人们怕鬼魂的事情,被师父提醒之后有些不好意思:“也是。”

他眺望了一下远处浩淼的水波,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师父,不是说这个地方叫做鬼城吗?为什么我连一座城池都没有看到。”

“等天黑。”

萧逸恩了一声,将这的情况跟骷髅里的鬼将军说了一遍,告诉他这里没有任何异状,让他等到天黑。

鬼将军闷声同意了,这个三尺大汉心里很不好受,毕竟昔日的弟兄们不禁都惨死疆场,还怨恨他,等着向他索命,死不瞑目,换谁心里都不会太好受。

萧逸跟鬼将军说完话,回头看到师父,不禁愣住了。

因为他发现,师父在微笑,她的嘴角像是含着水光,淡然悠远,像是一个虚无的水影,随时会消融到身后广袤无边的水天背景中去。

萧逸愣愣地说:“师父?”

水印愉快地低头:“恩?”

“您在干什么?”

水印的话如同带着空洞的回音,和着风声响起:“逸儿,你听这风声,像不像是箫声?”

明明没有任何屏障,长风掠过这片空地的时候,却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如果忽略它的诡异的话,这个风声确实有些像是箫声,清寒寂寞。

萧逸仔细地听了听,还真是,便道:“像啊。师父喜欢听?”

水印叹息:“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在我还被孕育在水里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这风声。它对我而言就像是熟悉已久的老朋友,听到它总归是高兴的。”

“那师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水印的笑意加深了,她说:“有啊,师父很喜欢逸儿呢。”

萧逸被她一句话说的脸红了半天,小声地说:“弟子也喜欢师父。”

水印淡淡地微笑,抬手摸了摸弟子的头。

萧逸紧张地透过师父扬起的袖子看师父,却只看到了她柔和灵秀的侧面,那轮廓褪去了他童年时期见到的冰冷弧度,越来越像个温柔的母亲,宽厚的师长,而现在,不知情的别人只会觉得她是个秀丽的姐姐,他们的外表差距已经越来越短了。

“师父,莲姨也是你的老朋友,对吗?”

水印偏偏头,笑着说:“对啊,数来数去,跟师父知根知底的故人也没有几个了,她就是其中一个。以前我虽然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但是只要知道她跟师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师父就不会觉得孤独……因为师父知道,不管过了多长时间去找她,我们还是会像没有分离过一样亲密,我说的话她都懂,我过去的时光她会帮我记住……我们彼此见证了青春,是朋友,也是亲人……”

萧逸边听边点头,很高兴师父愿意告诉他这些,等师父说完,他眼睛亮亮地说:“那师父,等我们云游回来就去看露姨吧。我也想看看永恒之境是什么样子的呢。”好想去看看,那是师父出生的地方呢。

水印说:“好。”

而那个时候,水印还不知道,遥远的永恒之境已经没有了等待她的人,那个同时担当了她的亲人角色的好友甚至再也没能回到永恒之境……

天黑了以后,像是水印所说的那样,空地上起了变化。

失去了日光的遮掩,一座城池在浓稠的雾气中出现,无声无息的,像一个幽灵,借着夜色来到了这个世间。

然后,整座平原上凭空响起起了一阵喊杀声,那是男儿们洪亮野性的吼声,从胸膛里发出,粗犷豪气,无畏无惧,汇聚在一起,震天而起,顿时这座古战场化作了血腥沙场,杀气腾腾。

听到那熟悉的的吼声,鬼将军立刻就从寄身骷髅里出来了,他激动地听着喊杀声,颤声道:“是我的弟兄们,是他们的声音。”

说着,就要往城池里冲,却被萧逸用结界拦住了。

因为,下面的情形又起了变化。

随着喊杀声,那座城池的城门突然洞开,里面跑出了拿着长矛披着破甲的士兵们,他们潮水般涌到平原上,同不存在的敌人作斗争,不屈不挠。

那些人一望即知已经不是活人了,因为他们的盔甲都生了厚厚的铁锈,青铜长矛也变形得不成样子。

萧逸恻然。因为那些士兵们很多都是缺胳膊断腿的,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不及他大的半大少年,他们都勇敢地冲上前战斗,毫无畏惧。

鬼将军热泪盈眶,大吼:“兄弟们,我回来了。”

那些士兵们齐齐抬头,看到鬼将军,大喜。

“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就快坚守不下去了。”

“是啊是啊,但是我们都不打算投降,要跟敌人拼到最后一刻。”

“死也不能让敌人进入我国土半步。”

“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一个士兵眼尖地发现将军身后似乎只有两个人,不禁问道:“将军,救兵没搬来吗?”

鬼将军的笑脸一僵。

萧逸上前去,他对应付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鬼魂已经轻车熟路了:“救兵已经来了,不是在这里吗?”说着,他向身后招了招手,于是,千军万马随着飘摇的雾气悄然降临,高大神气的骏马上,一个个士兵偃甲分明,静默中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力量,手中乌亮的长矛划开雾气,如同船底分开水面,似乎随时能暴起夺人性命。

一看就知道是精锐人马。

那个问援兵是否到来的士兵露出了艳羡的神色:“朝廷派来的援军就是不一样,这气派,这装备……”

“太好了,这下子源城有救了。”

“我们终于坚持到了援军的到来。”

“回去也可以炫耀了,老子当年可是护卫过国家的人。”

鬼将军大吼:“兄弟们,你们不怪我离开了这么久吗?”

“啥也不说了,能回来就好。”

“是啊,将军也是抱着必死的觉悟冲出去的啊。”

这些可亲可敬的弟兄们啊,他怎么对得起他们?让他们无辜惨死,让他们在绝望中失去性命,让他们百年之后犹不得安宁……

鬼将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死死将头埋在地上:“兄弟们,我对不起你们,我来晚了,让你们全都抱屈而死,是我的错,我无能,请你们责罚我吧。只是,请你们看清现实好吗?你们已经死了,死了五百年了。我们的国家早已经覆亡,国土已经不需要我们守护了,所以,兄弟们,安息吧。”固然恩人能以法术掩藏他的过失,他自己又怎么忍受得住自己良心的煎熬?纵然现实残酷无情,但是唯有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萧逸恻然:“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