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那个领暮雪过来的小伙子慌慌张张地推开门进来了:“老祖宗不好了。英子她又闹开了,说是你要是再不放她走,她就死给你看。”

老人的仙风道骨顿时就消失了,气的胡子直抖:“昨天不是把剪刀锐器都收走了吗?她拿什么寻死?”

“她说要把自己吊死。”

“屋子里一根绳子都没有,她拿什么吊!”

“她说她还有袜布,她要用袜布把自己吊死。”

暮雪:“……”花样作死一百式,她真是受教了啊。

“她是想气死我吗?啊?”老人用拐杖敲地,敲得咣咣响,那生龙活虎的样子看起来还能再活五百年,“她怎么不用尿布上吊呢?她的尿布当年还是我换的呢!没良心的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就想飞,连我的话都不听,让她去死,去死。这么个丢人玩意,死了干净!清净!”

小伙子欲言又止。

老人吹胡子瞪眼:“你想说什么?想说我错了吗?我没错,我比你们多吃了八百年多年的盐,走过的路比你们多得多,听我的能少走很多弯路!你们……”

“老祖宗,兔子它不长翅膀的。”

老人气的拿拐杖打他:“就你知道!就你知道的多!去给她传话,告诉她,她要是不老老实实地留在长寿村,她连那个门都别想迈出去。”

小伙子唯唯诺诺地跑去传话了。

暮雪微笑着问:“英子是?”

“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哭着闹着要去城里谋生,说是城里当个丫鬟都能赚很多钱。她也不想想,城里是她能去的地方吗?啊?有钱人都坏得很,她……”

小伙子又冲了进来:“老祖宗,不好了,英子说,她说您老顽固,还说她死都不会留在长寿村,然后嫁给隔壁村的那个傻子的。”

老人的肺都快被气炸了:“人家小谷哪里傻了?人家只是憨厚,不耍心眼,哪像她那个死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我就是怕她遇到一个厉害的吃亏才特意选了小谷做她的汉子……”

小伙子摊摊手:“英子不喜欢也没办法啊。”

老人心力交瘁:“不想嫁给小谷也行,不嫁给小谷也要把她嫁给别人收收心!女人只要成了亲生了娃就老实了……我看你就不错,你们从小一块长大……”

小伙子慌张地摆手:“这可不行,俺们的爷爷的爷爷是同一个,不能成亲,不然生出来的娃要傻。”

老人气的又抽他:“你以为你不傻吗?啊?你爹跟你娘不是近亲,生出来的你还不是傻子一个!傻子!”

小伙子站在原地让他抽,反正他身强体壮的,不怕抽,要是气坏老祖宗,那事情可就大了。

老人打着打着就没劲了,小伙子没事,他自己反而腰酸背痛的,浑身不舒服:“真是气死老子了。”他气的直接在晚辈面前爆粗口了。

小伙子张口道:“错了。”

老人登时又来了劲:“老子错在哪了?啊?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我有什么错?隔壁村的那个王丫头,进城进城,最后还不是嫁给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当妾了!那是女孩子家家该做的事情吗?结果怎么着?老头子没死多久就被赶出来了,一文钱都没落着,还丢人现眼……”

“辈分不对。老子是父亲那一辈的……”

老人险些吐血:“滚!”

小伙子飞快地跑的没影了。老人气喘吁吁了半天,一屁股做回了藤椅上。暮雪上前给他拍着背,不紧不慢地说:“晚辈不懂事,您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还没有说两句,小伙子的声音又在院子里响起来了,这次他不敢进来了,只远远地喊:“老祖宗,英子说您千年王八万年龟,气不死的。还说她今天不吃饭了,绝食!反对□□!追求解放自由!”

老人直接把拐杖扔了出去,院子里顿时安静了。

暮雪忍俊不禁,继续问:“您后悔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老人下意识得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目光一凝:“你,走近点让我看看。”

暮雪一怔,微笑着将脸凑到他的面前:“是这样吗?”

老人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是、是您?您是那位……那位……”午夜梦回,他也曾梦见过一道白光闪过,他自己人首两处,而当年遇到的那位大哥哥和女仙走进来,说:“妖孽已除,我们继续赶路吧。”

他的寿命是偷来的,即使因此而广受羡慕,也不能改变他是个贼的事实,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他一直等着那位温柔的大哥哥发现当初是他偷走了内丹,前来拿走他偷走的东西,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暮雪柔声道:“是的,是我。”

老人慌张得擦着眼泪,掩饰似的四处张望:“大哥哥呢?他没跟您一起来吗?”

暮雪欢快地说:“他就在后面,很快就到了。”

小伙子悍不畏死的声音再一次隔着窗户响起:“老祖宗!”

即使在将死的百感交集中,老人也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冲天灵盖,恶狠狠地说:“还有完没完了?你告诉她,要是她再闹,老子就死给她看!”还让不让人好好地死了?真糟心。反正他也快死了,这句话也不算是威胁。等他死了,小辈们就自由喽。

“不是,”小伙子顿时慌了,“是有个客人想要见您。”

老人看向暮雪,见她点点头,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快,快请他进来。”

萧逸在老村长的引领下走进了屋子。

老人踉跄着站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冲上去揪住萧逸的袖子,“大哥哥……”他突然意识到以自己的年龄称呼一个年轻人为大哥哥有些不合时宜,蓦然住了口。

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一位刚及弱冠的年轻人喊哥哥,这幅场景多少是有些滑稽的,但是有多少人知道年轻人是被时光抛弃的一人呢。

村长跟小伙子完全惊呆了。这是什么状况?老祖宗该不是老糊涂了吧,怎么对着一位年轻客人喊大哥哥,这传出去还不丢人啊,老祖宗年老昏花什么的。

萧逸叹息:“您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村长突然有些小感动,哎呦,这位贵客出钱大方,人也不错啊喂,老祖宗犯糊涂了他还挺配合。

老人痛哭流涕:“我……我……”

萧逸摇摇头,对着村长和小伙子说:“请你们出去一下好吗?我有些话想对他说。”

村长这才咂摸出一点儿不对劲来,惊疑不定地看向萧逸,却听到自家的老祖宗发话:“走!你们都走!赶紧走!”

老村长连忙拉着还傻愣在那的小伙子出去了。暮雪本来想留下的,结果被经过她的小伙子死死拽着拖了出去。

暮雪本来还想挣扎的,一看小伙子的眼神顿时就歇菜了,小伙子用目光告诉她:老祖宗的命令就是法,死都要完成。

萧逸转过头,神情寂静:“让我看看。”

出于童年的经历,老人对萧逸有一种盲目的信任,闻言毫不犹豫地将发髻散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从未展示在人前的两个断角。他的头上长出了两个大树枝,哦,不,是两个鹿角,骨化的鹿角坚硬而光滑,将他的头当成了肥土地茁壮健康地成长,却被辣手摧花,连根锯断,只剩下了个两个木头桩子留待东山再起。

那只鹿妖从来没有复活,复活得只有它的怨气。

老人羞愧地说:“不止是头,连我的脚也在骨化,变成蹄子一样的形状和硬度……腿也变得僵直,没有办法灵活地运转……”

“很疼吧?”

老人不可置信地说:“您不怪我吗?”

“您已经知道错了不是吗?”萧逸淡淡地说,“泉水里的封印也是您破坏的吧?”这个地方,只有身负半妖之力的他有能力从外部将封印破坏。而封印被破坏后,邪气就会外露,导致村子里土地贫瘠,寸草不生。

老人很是羞愧:“我控制不住。”

萧逸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这些话,并非是为了责备您。我见您,是想问问,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老人怔怔地问。

萧逸耐心地说:“是的,是打算继续这样下去,还是勾销偷来的寿命,去投胎转世。您的这种情况,地府可能会不收,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但是,不管生还是死,都是您自己要做的选择。”

老人嗫喏:“你还愿意给我选择的机会?”

“不管是对是错,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的权利,”萧逸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不能左右他人的人生。所以,我也恳求您,给英子姑娘一次选择的机会。”

老人呐呐:“你见过她了?”

“恩,来的路上听到她的声音了。村长把事情都跟我说了……”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村长使出了全身解数招待他,舌绽莲花,和盘托出,差点儿连十八辈祖宗都告诉他。

萧逸想了想,说:“没有人会一直留在原地,他们总是要向前走的,我们能做的,就是目送他们离去,祝他们走得顺当。”

老人怅然:“是啊,你说的对。”虽然萧逸给了他选择的机会,可是他这八百年多年都活的浑浑噩噩,并没有什么自己的主意,对于吞下鹿妖内丹的事情固然后悔,却不肯采取实际行动去改变现状。这是大多数人的心理。到了现在,萧逸突然将两种路摆在他的面前,他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向那个方向走。

萧逸看着他,突然道:“您孤独吗?”

老人迷茫了一下:“啥?孤独?”孤独吗?他扪心自问:看着一个个小娃娃从落地哇哇大哭,到爬在地上咿呀学语,再到青年成年立业,最后成为跟他一样的蹒跚驼背的老人……他孤独吗?何止是尿布,他还给那些晚辈换过裹尸布……他们由生到死,一个个地离去,徒留他一人在这世间,面对着空茫无尽头的时间,无处可逃。

“长生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啊,”萧逸叹息着说,“您强行留下英子姑娘,是因为您孤独吧?”

老人颓然得低下头,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孤独的,即使生活优渥,他也不是无忧无虑的……喜欢后辈们承欢膝下,其实也只是想要他们陪着他吧。

“大哥哥,我想通了。”老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也许上天派您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为了修正八百多年前的错误。”

萧逸恩了一声:“不要畏惧死亡,有时候,死亡即是新生。您要向他们道别吗?”

“不用,是时候离开了。道别反而是多余,也是时候,让别人目送我离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没了我也照样能好好地活着。”

萧逸颔首,尊重了他的决定。

老人做了几次深呼吸缓解自己的紧张,突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疼吗?”

萧逸淡淡地说:“不疼。”

他连手指都不需要抬,无形的剑气便穿过了老人的腹部,无声无息地将内丹震碎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掀开老人的衣服便会发现,他的皮肤毫发无伤,一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萧逸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刚下山的毛头少年,不复稚嫩和青涩。

失去了妖力的支持,老人的身体的时间恢复了流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连骨头渣子都变成了尘土,只有灵魂还如常地站在原地。老人张了张口,笑道:“大哥哥,你果然没有骗我,一点儿也不疼。”

黄泉之路的白光洒了出来,并不阴冷,反而是光明而温暖的,如同幼年时听母亲唱摇篮曲的那种安详的感觉,老人满足地长叹,心甘情愿地被拉入黄泉之中。

萧逸目送着他:“您一路走好。”

在黄泉之路即将关闭时,白光里的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脱口:“内丹!还有半颗内丹!我只服用了半颗,剩下的在床头柜的盒子里……”

萧逸怔了怔,伸指在锁头上一划,巨大的锁头顿时落了地。柜子里果然有一个木盒子。他翻开盒子找了找,却一无所获,正想找找别的地方,就见暮雪穿墙进来了。

暮雪毫不意外地扫了一眼地上萎顿的老人的衣物:“快走,村长快过来了,被他撞到就不好了。”

供奉的老祖宗在他们独处后死了,萧逸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最好的办法就是逃之夭夭。

果然,他们刚升到半空,就听到了村子里传来的巨大响动,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在慌乱的人群中,唯有那个小伙子悄悄走到床头柜前,看了一眼便愤怒地大吼:“是那两个外乡人!他们贪图老祖宗的宝贝,谋财害命,将老祖宗杀死了!你们看,柜子上的锁被破坏掉了。”

等到人群群情激昂,他则走到无人处,心满意足地摸了摸怀里的暗兜。他早就猜测老祖宗藏在床头柜里的是长生药了,所以就偷了老祖宗的钥匙将药拿了出来,只是因为不确定它是不是长生药才没有立刻吞服。他几次旁听侧敲地向老祖宗打听情况,老祖宗却都避而不谈,让他下不定决心吃下去,这才耽搁到今天。多亏那个女客,要不然他还是不能在窗户下偷听,知道这个其实是鹿妖的内丹,吃下就可以得长生的。

后来,他几次汇报英子的情况,其实是想阻止老祖宗继续讲下去,泄露内丹的存在,万一老祖宗一时兴起,要给那位姑娘看那半颗内丹,发现内丹不见了势必要追查,那他偷走内丹的事情多半要败露。被责打还没什么,他的长生梦也要破碎了。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而且,他不会像老祖宗一样蠢,直到快老了才服下内丹。他会不老不死,成为这个村子最尊崇的存在。

可是摸了暗兜之后,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不对,大小不对。小伙子匆匆地将内丹掏出来,发现那半颗内丹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颗小石子。

云端,暮雪随手捏爆了那半颗内丹,背着手跳到萧逸的面前,笑吟吟地说:“我们走吧。”

萧逸诧异:“怎么这么开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恩,没什么。对了,萧逸,没了那位老祖宗,村子里的人可怎么活啊?”

“没关系,怨气已经散去了,这片土地已经重新开始肥沃起来了。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