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多年后,巨鳐山。

面对暮雪的询问的目光,萧逸垂下眼睛,低声道:“师父希望我得到清光之后可以修出剑心。”

暮雪微笑:“那么,你的剑心可还在吗?”

时隔多年,萧逸回想起那一刻的怦然心动,也仍然觉得灭顶的情思如潮涌来,将他淹没,只是最初的甜蜜和沉醉早已变成了不可抑制的心痛。

“不在了。”

暮雪怔了怔。这个回答跟她预期的不太一样,她原本想着等萧逸说出自然还在之后,鼓励他继续潜心修行,早日修成大道。可是他说不在?

她柔声问:“那你的剑心呢?”

萧逸淡淡地笑,说了一句让暮雪费解的话:“我的剑心它弃我而去,成为了天边遥不可及的孤月,任我如何追寻,也再不肯回头一顾。”

不改初衷?他终究让师父失望了。他胸无大志,辛苦修炼也只是为了让师父满意,师父不在,初衷已失,若非答应过师父不能寻死,只怕他已经消散在天地间,或是一缕清风,一丝月光,一瓣桃花,总胜过这孑然一人,不得解脱。

他操纵着清光降低高度,先行站到了剑上,回头看着暮雪。

剑心怎么会不见了呢?暮雪百思不得其解,一抬头触到萧逸的目光,问:“怎么了?”

随即反应过来萧逸在等着她,“哦”了一声也站到了清光上,倒没想到萧逸还记得她要搭他的剑的事情。

平心而论,暮雪是不想让萧逸失去剑心的,所以她不死心地问:“可是萧逸,我明明看到你有进步了啊,从半神到接近神,这不是一个小进步呢。”

若是进入神域,这种突飞猛进的进展或许还有一点儿可能,可是若是在人间……他能在百年炼成,必是采用了自残式的修炼方式吧。

萧逸不吭声了。

暮雪从他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喃喃:“你是想练出溯时救你的师父对不对?”可是却没有成功……对于满怀希冀的他来说,是不是不亚于师父又死了一次呢?

暮雪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你无法成功是因为时间的阻力太大了吗?你有没有硬撑?不会留下什么隐患了吧。”

时间之河,时间之河,人们常把时间比作河流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河流向低处走,时间从前往后走,若是强行逆转,势必要承受河流带来的抵抗和势压,这就是时间的阻力。若是想倒流时间,越往前回溯,承受的压力和阻力就越大,而且是成倍地增长,十年几乎已经是一个极限。从萧逸练成溯时算起,他至少要回溯五十年才能救回师父。

以他的执拗,暮雪还真担心他硬撑,伤了自己。

萧逸长吸了一口气,压下涌到嗓子眼的巨大寒气,微笑,再微笑:“溯时无法在昆仑施展。”不是因为时光的阻力,如果仅仅是时光的阻力,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违逆时光的洪流,将师父从死亡的深渊拉回来,不惜一切代价。可是上天对他如此吝啬,连舍命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所有的希望破灭在昆仑是圣地这一点上。

昆仑被尊为圣地,如此特殊还是因为它曾经是女无大神居住过的地方,而溯时也是她流传下来的神术,她不可能任凭别的神人或者新神窥视她的过往甚至妄图改变远古的时间走向,所以她定下规则,一就是溯时只能在事情发生地施展,二则是某些地方不得施展溯时,这些地方被称为绝对领域。

而昆仑山作为圣地,掩藏了创/世的秘密和女无的太多往事,被列为溯时不能施展的首要绝对领域,时光的流动是单向的,无法回溯一丝一毫。

还好。暮雪发自内心的庆幸,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先回帝都,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暮雪放下了心,她也有事情要办,便恩了一声说:“萧逸。”

萧逸偏偏头,等着她的问话。

暮雪凝视着他,慢慢地说:“寿阳美丽又聪明,还对你一往情深,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心动?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找她的转世,唤醒她前世的记忆……”

寿阳那样美好,她爱的时候,爱的毫无保留,全心全意,该放手的时候又毫不留恋,洒脱地去投胎。这样的女子,连她都欣赏,他又如何能不心动?

萧逸苦笑起来:“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对她动情……可是,似乎师父死后,我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暮雪的脸上闪过哀伤。

顿了顿,萧逸低声道:“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过爱人的能力吧。”

像是要缓解一下伤感的氛围,他开玩笑地提了一句:“毕竟师父从来没有教过我该如何爱一个人。”

他的师父的确不曾教过他爱与被爱。她本身不通情爱,再加上清修之人不沾情/欲,不可能也不会教他如何去爱。

他说的无心,暮雪听得却有意,暗暗将此话记在了心里,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问:“我记得你说过,你跟寿阳的初遇是源于一幅画,那幅画呢?”

萧逸还以为她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师父是否跟她真的相像,就从胸口取出那幅画,递给了她。

暮雪接过画卷,顿了顿,并没有打开,而是并起两指竖在唇前,念动咒语将画卷焚为灰烬。

萧逸愣了愣,不可置信地说:“你在干什么?”

他徒劳地伸出手去抓那灰烬,却只抓到了一手的空气,难得的动了怒。

他多年心如死水,从不与人生气,甚至忘记了生气的时候该怎么表达愤怒,气的满脸通红却憋不出一个字来,半天才说:“为什么要毁了它?”你明明知道师父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而它是唯一能让我想起师父的东西,为什么要毁了它?

暮雪直视着萧逸的眼睛,一点儿也不躲闪:“萧逸,你需要忘记你的师父。”这样,你才有可能爱上其他人,才有可能学会爱人的能力。

萧逸的眼睛慢慢的红了,他想,这大概就是命了,失去师父的那么多年,到最后他连她唯一的画像都保不住。

伤心归伤心,他还记得暮雪还是个孩子,就算她刚刚成长为大人的模样也改不了她是个孩子的事实,也没有冲她发脾气,而是心灰意冷地转过身,突然觉得万念俱空,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师父离开的那一天,他一个人站在断崖边注视着茫茫云海时同样的心灰意冷,只觉得天大地大,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呼啸来去,毫不停留。

暮雪抿了抿唇,喊他:“萧逸。”

没有回应。

暮雪拉了拉他的斗篷,可怜巴巴地喊:“萧逸。你是不是生我的气啦?”

她的声音也跟逝去的师父一样,让萧逸无法硬起心肠不理会她,叹了口气:“暮雪,让我静一会儿好吗?我现在心情不大好。”

暮雪眨眨眼睛,将眼底的湿意眨了回去,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就是因为知道,才觉得浓浓的悲伤。

她又喊他:“萧逸!”

萧逸有些提不起劲,说话有气无力,却还是回应了她:“怎么了?”

暮雪将一个画轴递到他的面前:“给你。”

方才她用的法术并不是纵火的法术,而是一个障眼法。以萧逸的目力,若非心神大乱,处于震惊之中,如何会被区区障眼法蒙蔽视线?只能说他关心则乱。

萧逸如获新生,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接过去,重新收好后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倒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长辈的尊严掉了一地,干咳了两声,强忍着尴尬,装作无事的样子:“恩,抱歉,我错怪你了。”

暮雪看得好笑,伸出手指头,用力地扯住他的腮帮子:“你呀你,真是让人没办法。”

萧逸又惊又怒,因为脸被拉变形了说话也有些含糊:“暮雪,你干什么?越发的没大没小了,放手!听到了吗?快放手!”

好不容易从暮雪的魔掌中解救了自己的脸,萧逸心有余悸地揉了揉发红的腮帮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知道吗?”

暮雪连连点头,神色无奈:“是是!都听你的,听你的!”

萧逸顿了顿,微妙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明明是她无理取闹,他教训教训他,为什么这个对话听起来倒像是他任性地提出要求,而她则包容地答应了?

他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恩,一定是错觉。

看到画,暮雪想起了什么,背着手问:“萧逸,这幅画是那位叫做张先的画圣画的吧,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提起张先,萧逸的神色不见得有多愉快:“张先,我一直记得他……”

那个凡人在民间素有文名,却没有文人的清高傲气,他博览群书,擅长察言观色,说话让人如沐春风,极具魅力,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所以,即使知道他对师父抱有非分之想,是时年幼的萧逸仍然对他推心置腹,尊他为先生。

却不想后来……

不过,毕竟事过多年,当事人也已经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萧逸不愿意言他人之过,只是简单地说:“那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师父带我出山云游……就是在去安都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张先……”

暮雪问:“萧逸,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他,为什么?”

萧逸面无表情地看着暮雪:“……没有,你看错了。”

“有啊,你的脸上都表现出来了,很明显呢。”

萧逸:“……”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方才他明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哪里?”

暮雪不明所以:“什么?”

萧逸说:“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喜欢张先的?说起来,我早就想问了,你好像一直对我的喜怒哀乐很了解的样子?”莫非她会什么读心术不成?不然为什么他的情绪她都能看出来!

暮雪挑了挑眉:“都说了我看出来的,你不相信我吗?”

谁信你谁是傻子。萧逸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给暮雪上一课,教教她什么叫做诚信,所以他正色道:“暮雪,小孩子不能撒谎,要说实话,不然会……”萧逸蓦然顿住了。

反倒是暮雪笑着问:“会如何?”

“……被山里的大灰狼叼走的……”萧逸讪讪地把话说完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找错了事例。这些话都是在他的小时候,师父拿来教育他不能撒谎的,用来教育暮雪,似乎有些不恰当啊……

果然,暮雪的笑意加深了:“可是萧逸,你现在就在撒谎呀。大灰狼是不会管人类撒不撒谎的,它会毫无差别地吃所有人的。”

萧逸:“……”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接再厉,继续语重心长地说:“你不知道,女无大神最讨厌说谎的人了,所以她定下规则,所有撒谎的孩子死后都不能入轮回……”

暮雪歪了歪头,含笑:“如果是这样的话,轮回就没人能入啦。好了,萧逸,我知道你心有疑惑,但是我不是小孩子,也没有撒谎。这样吧,如果你不放心,就把张先的事情告诉我,我可以答应你,以后不会对你撒谎,好吗?”

萧逸看着暮雪,觉得无比心塞。昨天还是一个小女孩呢,乖巧又听话,今天就学会跟自己讨价还价了。

暮雪还催促他:“快点!帝都快要到了。”

萧逸:“……”

到最后,他还是屈服了,向暮雪讲述了那件发生在八百年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