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萧逸打开房门出来,就看到张先在栏杆前伸懒腰。

栏杆下云海涌动,雾带环绕着绿色的山峦,湿润的水汽漂浮在空气中,鼻端,似乎随时能凝成水滴落下。

张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神清气爽,似乎那些烦心事也随着这仙境般的景象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见了萧逸,张先抬抬手:“呦,小鬼,早呀。”

萧逸带上门,正色道:“先生,请不要喊我小鬼。”

“那,逸儿?”张先笑眯眯地说,“你看咱们都这么熟了,不如你把你师父的名讳也一起告诉我算了。”虽然听到美女姐姐喊女仙阿水,但是他还不知道她的全名呢。

萧逸面无表情地说:“不可以。”

张先追上他,边走边说:“只是个名字而已,这么小气做什么?难道我要一直这样女仙女仙地喊下去吗?”

萧逸乌黑的瞳仁向他的方向动了动:“先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会再见,何必一定要通报姓名呢?”

张先扒着他的胳膊说:“兄弟,别这样啊,好歹我们也一起患过难,经历过生死,界限划得这么清会让你哥哥我伤心的。”

萧逸抿抿唇,无奈地摇摇头,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正说着,水印迎面走来了,见他们“交谈甚欢”,便笑道:“在说什么呢?”

张先咳嗽两声:“是这样的,我在向逸儿讨教女仙的真名,回去好给您供奉一个长生牌位,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水印望天想了想,疑惑:“我不记得救过你啊。”

张先:“……”女仙,重点不在这里好吗?好吧,重点也在这里,但是您能别绕开名字这个话题啊。

他不禁有些沮丧,以为女仙不想告诉他名字,却听水印又道:“不过我的名字还是可以告诉你的。我无姓,叫水印,你不用女仙女仙的唤我了,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张先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说:“水印,水印,多谢女仙。”

萧逸走到师父的身边,悄声道:“师父,干嘛要告诉他?你忘了他把西西姑娘当成是你……”

想到这里,萧逸不由得有些憋屈,恨不能立刻甩掉先生,让师父永世不见他。

水印摇摇头:“只是皮相而已,不必介怀。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好了的话我们去向你露姨告别吧。”

见师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萧逸倒是好受了些,用力点头:“恩。”

身为外人,张先识趣地没有跟过去,打扰他们话别,只说:“那我先去门口等你们。”

他们还没有走到莲露的住处,就在路上碰到了她。

莲露大概是一夜没睡,天亮就直接出来找他们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应该是哭过一场了:“你们这就走了吗?我送你们出山吧。”

水印见她这样,也很伤感:“不用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送到哪儿不都一样吗?你昨天没休息好,现在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莲露哎了一声,眼睛又有湿润的倾向,她慌忙低下头:“你、让我怎么睡得着,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水印笑道:“放心吧,回头我会去永恒之境看你的。”

刹那间,莲露的眼睛被惊喜点亮了,她不可置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

莲露激动得扑上来抱住她的脖子:“阿水,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千万别忘了来看我啊。不要让我等太久。”

水印目光温情:“恩,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莲露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阿水,我知道当初我阻止主人杀公子,让你伤透了心,所以千万年来你从来不愿意来看我。也知道若不是我,风歌的仇已经报了。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们也只剩下彼此了……”

水印的眼眶顷刻间被眼泪充盈了,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了胸膛里涌起的巨大悲痛,她垂下浓密如羽的眼睫毛,低声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那你还怪我吗?”

水印的眼眸幽深,叹息似的说:“我不怪你。”

莲露泪如雨下,她已经顾不上掩饰自己的失态,松开水印,以手掩面,无声地哭泣了一会儿,也打算给萧逸一个拥抱,却被萧逸窘迫地躲开了。

“露、露姨?”

莲露的眼睛红成了兔子,佯怒:“怎么啦?你只愿意抱你师父,却不愿意让露姨抱抱你吗?太让露姨伤心了。”

萧逸为难地看向师父,见师父点点头,便上前去搂住莲露的脖子:“露姨。”

莲露哽咽道:“哎,露姨……舍不得你们。”

然匠在世跟她约会的时候,也免不了搂着她的腰肢说一些情话,畅想一下未来,其中就包括让她给他生一个儿子,好继承他的手艺。她答应了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逸儿若是她的儿子该有多好,聪明又懂事,然匠一定会高兴坏的。

萧逸目光悲哀,轻声道:“我也舍不得露姨。”

莲露不停地掉眼泪,还在试图开玩笑:“既然舍不得露姨,那就在露姨的脸上亲一下怎么样?”

萧逸有些无措:“露姨?”

莲露用胳膊挡住眼睛:“看来露姨……终归不能跟你师父比……”声音到了尾音完全化作了一片呜咽,剩下的那句“所以你连亲露姨一下都不愿意”再也说不出口。

话音刚落,她的脸上被印上了一个嘴唇,那是一个轻柔的吻,包含着安慰和歉意,能让人的心也柔软起来。

莲露蓦然呆住了,随机紧紧地搂住了萧逸,泪水汹涌而出,将他当做了拭泪的手帕,手劲大的甚至把萧逸的骨头勒得有点儿疼,不一会儿,萧逸的肩头就湿透了。

萧逸也不敢呼痛,忍着疼任莲露抱着,希望能让她好受一些。

水印看出了弟子的窘境,含泪道:“阿莲,好了,我们又不是不见面了,你哭的这么难看做什么?”

一听说自己哭的难看,莲露登时止住了泪,摸出一面镜子照了照,见自己的眼睛肿成了桃子,登时惊呼一声,扔下镜子一溜烟地跑了:“我回去补妆。”

等走到无人处,她开始放声大哭,像是要将这千万年的孤苦一起哭出来。泪水珠子一样落下,亮晶晶的。

除了离别,还有委屈,若是然匠还在,一定不会让她掉一滴眼泪。

天宫门口,雪衣公子的身边,灰狼半坐着,舌头伸的长长的,跟看家狗似的,而黄衣美人站在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而张先正低声地跟雪衣公子说着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西西,所以不想耽搁了她?还说,要为她寻一门亲事,亲自准备嫁妆送她过门,保管她过得幸福?”

雪衣公子轻笑,贵族式的暗嘲和慵懒一览无遗,他抬眼道:“可是你拿什么保证?西西不会老也不会死,哪个凡人能接受她的异状,跟她过一辈子?而且,当初我们说好了的,你会对她负责,如今还想反悔?”

张先低声道:“是我的错,只是我并不喜欢她,就算带她走,也不能让她幸福……”

黄衣美人突然来了一句:“公子,不必说了,我不会跟他走的。他既然不想要我,我还不屑于巴着他不放。”

张先的眼里闪过悲哀,刚想说什么,却见西西化作一缕飞烟消失在空中,他转而想向雪衣公子说什么,却被他伸手制止。

雪衣公子低声道:“这些话你应该对西西说,我对此不关心。”

张先的话直接被他堵到了肚子里,只好紧紧地锁眉。

雪衣公子微微抬眼,嘴角带着揶揄的笑意:“只是记住,你亏欠西西的不会一直欠着。”

张先一愣。

正在此时,萧逸和水印也走到了张先的身后。

萧逸说:“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张先颓废地抹了把脸,低声将他跟西西的事情说了一遍。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雪衣公子问水印:“你的死劫越来越近了,不做任何抵抗吗?”说的时候,他的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水印淡淡地说:“不关你的事。”

雪衣公子凝睇着她,微微一笑:“那么,祝你能够幸运地逃过那一劫。”

水印反唇相讥:“也祝你能够逃脱命中的死劫。”

雪衣公子的脸色一僵。

水印不想理会他,转头吩咐:“逸儿,走了。”

萧逸应了一声,颦眉:“先生,我们走吧。”

临走前,他半蹲□,拍了拍灰狼的头,笑道:“以后就好好地跟着你的主人吧,至少他不会虐待你啦。”他这话其实也是说给雪衣公子说的,暗示他不要虐待灰狼,它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头了。

雪衣公子淡漠一笑,没有说话。

萧逸从袖子里掏出那块月见,掰了一小块,用绳子串起来挂到灰狼的脖子里:“这块玉就送给你当做临别礼物吧,希望你能有用到它的一天。”

灰狼低低地啸鸣,像是在回应他的嘱托。

说完,萧逸就站了起来,走到了师父和张先的身边,依来时的原路返回了山下。

山脚下的潮气更大,湿润的山雾一沾上萧逸的睫毛,立刻凝为了细小的水滴,能见度很低,几步开外就看不到人影了。

三个人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云端有人喊话。

“阿水!阿水!”长廊上,莲露沿着栏杆飞奔,边跑边抹泪,“阿水!”

她跑的那样仓皇,脚下被绊了好几回,却毫不停歇,踉跄着站起来,提着裙子继续跑。

水印停住脚,仰望着莲露,神情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了悲伤。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即使莲露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栏杆前,也只是渺茫的一点,她捂着嘴,拼命地挥手,向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你们……一定要来看我啊……”

水印红着眼睛,用力地挥手,大声地说:“哎,知道了。”

说完,也低着头抹眼泪。

人世间总是聚少离多,除了自己,别的人都注定了只能是过客,不管多么用力地去挽留,最后都只能剩下孑然一人,独自面对这个空茫的世间。

雪衣公子走到莲露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她,一边向萧逸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尽快离去。

水印再三回望,直到温热的液体沿着面庞流下。她可以自主地控制身体的温度,唯有这种液体,从来不由她的意愿,总是炙热而放肆地流出来,那是她化为人形后不得不经历的能印证她是一个有血肉之躯的生灵的东西。

眼看着三个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间的绿意之中,莲露低下头,捂住脸,像个孩子一样呜咽。

“莲露,”雪衣公子神色温柔地说,“别哭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件大礼,看过之后你就不会伤心了。”

莲露疑惑地抬头,眼睛却因为哭得太厉害酸胀发涩,眨了眨又闭上了:“什么大礼?”

雪衣公子看着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