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强行压抑着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的剧烈的感情,温柔地问:“水印,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水印漫不经心地说:“留下来?为什么?”

张先一听就知道她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强笑:“我只是觉得你我相逢一场,你就这么走了,此后都不再相见,有些惋惜。若是你留在帝都,我们日后就还可以互相往来啊。不是有那两句诗嘛,日月催人老,死别不可免。为此更思君,但愿常相见。”

“但愿常相见,”水印淡淡地笑了笑,低下眼睛,“奉德,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遂人愿的……生离死别,即使是我,也不能幸免。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看开一些……”

说完,她颦眉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突然问:“奉德,逸儿他离开多久了?”

张先算算时间,觉得还不到时候,就安抚她:“刚一会儿,你别担心。这安都城还有什么能对萧兄弟造成伤害的呢?”

水印喃喃:“没有?那可未必,我担心你见过的那位雪衣公子会对逸儿不利。”

张先一惊:“他跟萧兄弟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对他不利?”

水印背着手,仰起头看着高而远的天空,冷笑:“无冤无仇?风歌当初跟他何尝不是无冤无仇,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啊。虽然他伪装的很好,但是我知道他很想找我寻仇呢。我担心他会卑鄙地找逸儿下手。”

张先的脸像是被冻住了,一点儿笑也挤不出来了,脑海里似乎有根筋在突突地跳,让他无法思考,下意识地说:“他跟你有仇?为什么?我是说,他对你可谓是百依百顺,看起来不像是恨你的样子啊。再说了,他不是还被莲姑娘看管着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雪衣公子在说服他不用担心被水印知晓的时候,只说了你知我知,却没有提萧兄弟一个字,他是忘记了说,还是料定了萧兄弟好性子不会说出去,还是他知道了萧逸他回不来了?不不!张先的脸色白了起来,不敢再想下去。

“他身上的伤是我刺出来的,我可不认为他会忘记这一点。至于囚禁,以那个家伙的心机,什么样的囚牢能看住他?”水印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不过说实话,我很期待他能逃出来呢。”

张先喃喃:“不会的,萧兄弟不会有事的。”

水印扭过头,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有事?莫非你知道他在哪里?”

张先情知承认了他出卖萧逸的事情就代表着要彻底失去眼前的人,可是如果不说,萧兄弟可能有危险。虽然没什么好抉择的,可是要亲口断绝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还是让他觉得痛苦万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张先心如死灰地想着,水印说的没错,人在做天在看,他做了亏心事怎么能奢求会被放过。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张先艰难地说:“他去了雪衣公子那里。”

水印当即变色:“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先怕她突然消失,慌忙上前扯住她的衣角:“就在你回来不久。他说他只是想跟萧兄弟聊聊,不会拿他怎么样,还说他不能动恶念……”

“我不听你的理由,我只问你,你就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想过逸儿他可能会遇到危险?”

张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想过,但是……”

“没有但是,奉德,只要你容许一丝对逸儿不利的可能发生,我就永世不会原谅你。”

就算被他牵着衣角,水印的身形也在逐渐虚无化,她的目光泠泠,如同清冷的月色:“你最好祈祷他平安无事,否则我会亲自来取你性命。若是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同样不会放过你。”

说着,她化作一道水影投入了院子里的水缸之内,溅起了三尺高的水花。

而萧逸在踏入峦山地界后,就再也没有办法前进一步了,因为清光大爷突然醒了过来,它神经兮兮地飞起来,绕着他转了一圈之后,荡开一*的剑光,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你要把本剑灵带到哪里?是想背着水印偷偷地丢掉本剑灵对不对?混蛋!本剑灵要砍了你。”

萧逸:“……别闹,我们正要去跟师父汇合。”

清光沉默了一下,又开始撒泼,道道剑光直接往萧逸的脸上招呼,看样子很想一不小心就给他戳个洞出来,逼得萧逸连连后退:“我不管!你一定是想偷偷地丢了本剑灵,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萧逸揉了揉太阳穴:“你想要我怎么证明?”

清光贼兮兮地说:“你带着我去买小黄花丝帕,两百条!”它大概是想比出一个二的手势,但是自身条件限制,只比出了一个一字,看起来很是可笑。

萧逸耐着性子哄它:“我们先去找师父好不好?找到了我们就去买。”

清光假哭:“不要嘛,水印那个大骗子,说话不算话,你带我去买,就现在,不然你别想往前走。”

萧逸木然,直接绕过它就往前走,结果清光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剑身绊着他的腿不让他往前走:“丝帕,我的小丝帕,跟着你整天喝西北风也就算了,连条擦身的小丝帕都没有,你说你对得起我吗?人家今天还陪你练剑了呢,一点儿辛苦钱都没有。吝啬!小气!守财奴!”

萧逸无奈地跨过它,再跨过它,半天了才飞了百步的路程,实在是恼了:“清光,别胡闹了好不好?师父她还在等着我们,别让她担心了行吗?”

清光原本想放声大哭,可是想到什么又强忍住,小声地说:“我的小丝帕,你不给我就别想走。”那声音比萧逸委屈多了。

萧逸长出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怒气,刚想将这把丢尽神剑脸面的剑灵远远地扔出去,他脚下的那个温泉就突然发生了变化。一道黑影高速破水而出,以极限的速度冲到了他的面前,

“师父?”萧逸讶然,“您怎么会从那里面出来?”

水印二话不说,紧张地扳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猛地将他的头搂在了怀中。

萧逸不安地挣了挣,想去看看师父的表情,却被死死地搂住,不能动弹分毫,他这才察觉到师父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心下一惊,不再挣扎了。

他温柔地抚着师父的后背,问她:“师父,你怎么了?”

水印没有说话。

萧逸从她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问道:“师父,你是在担心我吗?”体会到了被重视的幸福,他惊喜而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没事啦,弟子会活的好好的。”我还要好好地陪伴您,长长久久,永永远远,怎么舍得出事?

好久,水印才平复了情绪,缓缓放开了萧逸。这时,从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点儿失态的端倪了,她目光沉沉看向天宫的方向,说:“我们去找你莲姨,她很可能出事了。”

天宫一切如常。午后的阳光撒进室内,灰尘慢慢地浮动,飞烟美人们拿着羽掸走来走去,打扫着室内的污秽。

雪衣公子依旧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去品茶,而灰狼则卧在他的脚侧,大尾巴扫来扫去,给地面做着清扫。

水印一路冲进天宫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她毫不迟疑,冲上去就揪起雪衣公子的衣领:“莲露呢?”

“放开!”

“什么?”

雪衣公子冷淡地抬起眼:“我说……放开!”说着,金光大涨,猛然削向水印的脖颈。

水印伸手就去挡金光,水波急剧荡漾变幻,拦住了金光,与此同时,地皮轰然掀起,应召而来的大水狂暴地四处喷薄而出,瞬间将整座天宫冲垮了。飞烟美人跟灰狼直接被水冲的没影了,只有雪衣公子在这灾难一般的洪水面前飞快地躲开了。但是水印紧咬着他便追了出去,水剑横挥,想将他腰斩。水流也跟在她的身后冲上了天,如同英勇的军队杀向雪衣公子。

雪衣公子用金光挡了一挡,右手穿过重重剑影,轻轻地向着水印的手探去。若是被他碰到,顷刻间就会变成石头。

落后了一步的萧逸惊得大叫:“师父!小心!”

水印冷笑:“雕虫小技!”

雪衣公子的脸色变了一变,因为他没能碰到她的皮肤,一层水膜阻挡了他的手的前进,让他没有办法将她石化。

整个天空都已经被大水占领了,它们在空中咆哮着同金光对撞,激起千层浪花,向后退了退,又以更猛的势头撞了上去。

无数水剑无声无息地凝聚,混在浪花中向着雪衣公子的心口接近。离得最近的一柄,将金光一点点地撕开,刺破了他的衣服,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滴鲜血。那把剑握在水印的手中!至柔的水剑在这一时刻转变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器,贪婪地想要喝他的血。

雪衣公子猛地看向水印,发现她的瞳孔已经变成了全然的暗黑。她就在他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冷漠地看着他,将那柄剑直直地刺向他的心口,跟千万年前一模一样。

“莲露呢?”

雪衣公子斜斜挑起嘴角:“真是令人怀念啊,你想要杀我的样子……”他的手心聚起了一团亮如太阳的金光,重重按在了水印的身上,直接将她打飞了出去。而他自己也被水剑上绵延不绝的柔劲击中,五脏六腑错位,在同一时间破碎。

金光流动,瞬间治愈了雪衣公子全身的伤痕,像是一件金色的盔甲。他向着水印走去,如同太阳中走出来的天神。

水印倒飞的身影突然消失,下一刻,她在雪衣公子的身边出现,横剑削去。雪衣公子抬胳膊挡了一下,胳膊瞬间被细如毛发的线形剑气切割到支离破碎,又被金光治愈。

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挟裹着暴风雨之威的一记直劈自天而降,剑上附着的狂暴的力量直接将雪衣公子掀飞了出去。待命已久的大水奔腾而至,将他裹在了其中。

水印神色阴冷地看着雪衣公子,提着剑向他走了过去,看样子打算一剑结果了他。

雪衣公子在水中沉沉浮浮,动弹不得,却依然居高临下地看着水印,笑着问:“就这么想杀我吗?小水灵?”

水印冷冰冰地回他:“你活该。”

天狐大笑,他伸出手,隔着透明的水界摸了摸水印的脸,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两句话只有水印听到了,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操纵着涌动的水流向他的心脏刺去。

后来,萧逸回想起那个场景,也忍不住想,若是那次师父杀了天狐,是不是就不会有日后的三界浩劫,师父也就不会死。可是没有如果,不管他们怎么挣扎,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无人能逃过自己的命运。